詩詞曲的藝術(shù)演進
縱深發(fā)展——走進藝術(shù)的勝境
中國詩歌史上，詩、詞、曲三體鼎足而立。且詩盛于唐，詞盛于宋，曲盛于元，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因而又有“唐詩”、“宋詞”、“元曲”比并之稱。當(dāng)然，“元曲”包括元雜劇和散曲。但既是“曲”，主要是指雜劇中的唱詞，一折唱詞就是一個套曲，劇中的說白只稱為“賓白”。不過，詩詞曲的比較審美中，僅涉及散曲。
詩、詞、曲，都是與散文相對的韻文，而且近體詩、詞、曲都是格律詩。但既為三體，其中又是有區(qū)別的。有個故事說，明朝大學(xué)者解縉奉命為永樂皇帝題寫貢品扇面，寫的是唐代著名詩人王之渙的名作《涼州詞》：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可是由于疏忽，解縉在題寫時竟把首句的“間”字漏掉了，而且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對頭漢王高煦發(fā)現(xiàn)后，便攻擊解縉恃才傲物，漏字戲君欺主，應(yīng)當(dāng)嚴(yán)懲，皇帝也很惱火。才思敏捷的解縉急中生智，說：“這是我根據(jù)王之渙詩填的新詞�！闭f著念道：
黃河遠上，白云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一場兇險被巧妙化解。這個故事，說明詞與詩在體制上最顯著的區(qū)別：一為齊言，一為長短句；一具有語言的整齊美，一具有語言的差參美。更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解縉所改詞與原詩字面意思以及所涉及的意象都無明顯區(qū)別，但風(fēng)格韻味卻大不相同。原詩首二句即展現(xiàn)出一幅宏闊的畫面，顯出“詩之境闊”（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特點。而解縉改為詞，把四句換成六句，每句的抑揚頓挫節(jié)奏完全改變，語氣迫促，呈現(xiàn)出的畫面也顯得狹小甚至瑣碎�！包S河遠上白云間”的雄闊，因只�！包S河遠上”無“白云間”而不再高遠，“白云間”的朗闊，也變?yōu)椤鞍自埔黄�”的纖小。而“羌笛”二句的浩蕩，也變成“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的婉曲，顯出“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的特點。
《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寫道，蕭金鉉烏龍?zhí)洞河�，詩中有“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憐”句，杜慎卿批評說是“加意做出來的”，“強對了一句”，意味“索然”，而只要把上句添一“問”字，作“‘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了。這里，化齊言為長短句，正是詩詞之別，且“詩以氣體為主”（杜慎卿語），原詩句便缺乏氣力，而化為詞句，則具婉曲之美了。
劉永濟《詞論》卷上《通論?名誼第一》說：“詩自五言倡于漢代，七言成于魏世，一句之中雜有單偶之辭，氣脈疏蕩，已較四言平整者為優(yōu)，然而錯綜之妙，變而未極。填詞遠承樂府雜言之體，故能一調(diào)之中長短互節(jié)，數(shù)句之內(nèi)奇偶相生，調(diào)各有宜，雜而能理，或整若雁陣，或變?nèi)粲锡�，或碎若明珠之走盤，或暢若流泉之赴谷，莫不因情以吐字，準(zhǔn)氣以位辭，可謂極‘織綜’之能事者矣�！本�妙指出從詩的整齊美到詞的參差美的發(fā)展。只是“極‘織綜’之能事者”還要數(shù)曲。
曲也是長短句，但更為繁復(fù)自由些。王維的名作《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短短四句，被譜成[大石調(diào)]《陽關(guān)三疊》（《全元散曲》），卻衍變成：
渭城朝雨澠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翠色。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富貴功名有定分。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舊游如夢，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guān)，眼前無故人。
此曲將王維詩加以變化，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變原詩之清雅、真摯、深切，而為顯豁、熾烈、纏綿，酣暢淋漓，曲盡其妙。
詞、曲都是格律詩，但相對于近體詩，在形式上卻逐漸向自由化發(fā)展，顯現(xiàn)出由嚴(yán)整趨自由的變化。不過這與古體詩的自由不同，是格律化的自由。當(dāng)然，作為格律詩，詞、曲、近體詩還有格律音韻的不同。關(guān)乎此古往今來多有論述，這里就不深入探討。
王國維《人間詞話》有一段論述很著名：“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非常精要地概括了詩詞意境的不同。詩題材廣，容量大，局面開張，故厚重、寬廣，顯得“境闊”。詞題材窄，反映面小，顯得境狹，遜于詩之境闊，但“詞之言長”，在抒情的深度上有所開掘，縱向深入，顯得細膩深長，又自有優(yōu)勝。詞似乎“兒女情多，風(fēng)云氣少”，局面狹小，但“雖小卻好”（劉熙載《藝概?詞曲概》）。其“好”正在“能言詩之所不能言”，在抒寫幽細隱微之情時能“言長”而深婉，有無窮意味。詩長于以如椽大筆反映外部大世界，詞長于深細表現(xiàn)內(nèi)心小天地。發(fā)展到曲，則更為深切、明白，務(wù)必窮形盡相，酣暢淋漓。這一特點，概可從詩題材廣闊多樣，詞曲多寫情愛相思看出，即使同一題材作品，也可以比較看出。
唐?李商隱《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宋?秦觀《滿庭芳》：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 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元?關(guān)漢卿《沉醉東風(fēng)》：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
“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上面一詩、一詞、一曲，都寫離別，都寫得情深意摯，膾炙人口，但又各具特色。
李商隱詩寫別情，開頭即將古人“別易會難”之語翻進一層，突出“別亦難”，見別情之難舍難分�！皷|風(fēng)無力百花殘”，勾畫出別離環(huán)境，暮春之時，百花凋殘，令人傷感的環(huán)境正與離人傷感的心境合拍，這是古詩常用的情景交融手法。而且“賦而比也”，“東風(fēng)無力”似乎是離別情人的形象，“百花殘”則似
乎是生活中歡樂的凋殘，“相見”時美好而歡愉的一切都過去了。頷聯(lián)以比喻手法寫愛情的至死不渝，春蠶綿綿吐絲比喻對愛人的綿綿情思，極寫其深；蠟淚點點滴落比喻相思之淚不斷流下，從分別此刻一直流到永遠，極寫其苦。一以諧音為喻，一以形象為喻，將春蠶吐絲到死，蠟炬燃燒至盡的物象過程化，生命化，美化，用以比喻人，都含有一息尚存、愛情之火不滅的寓意。纏綿執(zhí)著，刻骨銘心，真是千古名句。頸聯(lián)轉(zhuǎn)換筆鋒，以“但”、“應(yīng)”擬想別后相思，“云鬢改”以形寫相思之苦，“月光寒”以景襯相思之深，于細意體貼關(guān)注中見兩心相通，更進一層寫出一片癡情。末二句寫別后企盼：常寄音信以慰相思。蓬萊仙山雖遠，但在情人眼里看來也“無多路”，應(yīng)不斷遣“青鳥”為使常通音訊。
秦觀詞也是抒寫離情別緒，且既寫離別環(huán)境，也寫離別深情，但與李商隱詩比較，藝術(shù)特色卻不相同。
寫別離環(huán)境，李詩僅“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一句概括描寫，而且其中蘊含比喻，意味深永，而秦詞則詳盡展開。先寫極目所見�！澳ā薄ⅰ斑B”二字準(zhǔn)確繪出一縷淡淡的云繚繞山巒，一望無盡的衰草與天相連。寫出深秋天高云淡，但也用連天衰草寫出蕭瑟蒼涼，已顯出“悲哉秋之為氣也”（宋玉《九辨》）的傷別環(huán)境。再寫耳中所聞。城樓上時斷時續(xù)的畫角聲嗚咽悲涼，更引起離人的愁情。而且此片末還寫到“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亦是對別離環(huán)境的進一步描繪，“斜陽”寫日暮天暗，“寒”再點時令，也顯環(huán)境清冷，“繞孤村”則見一片荒寂�？傊�，通過一系列清寒凄迷景物的描繪，具體展現(xiàn)了離別的凄涼環(huán)境。
寫別時情態(tài)，李詩是含蓄的，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通過比喻性的語句，寫出兩人的難舍難分，悲痛不已。而秦詞則是具體展開，詳盡明白地描繪。“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要即將遠行的船“暫停”，讓離人聊且再聚一會，喝喝離別酒，這已寫出不忍分別。下片更寫到“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一個暗暗解開身佩香囊，一個輕輕拆下帶上同心結(jié)，互相贈送，作為惜別紀(jì)念，當(dāng)“此際”此情，真是令人“銷魂”呵！還要加上“襟袖上”的“啼痕”，把情人難舍難分的無比悲痛的離情寫得具體真切、深摯感人！景情寫后，李詩轉(zhuǎn)筆寫別后相思，懸想別后會因愁思而頭白，而徹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