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憾歌：谷靜散文選》：
　　
　　何為“教癡”？癡心于教師工作之謂也。我父親谷光亞（曾用名“谷若”）就被人譽為“教癡”。他讀過七年經(jīng)史子集，上過十二年洋學堂，1931年從上海教會大學英語專業(yè)畢業(yè)，畢業(yè)后即從教，先后在長沙、成都、安化、永興、耒陽、湘潭等地高校、中學以教授外語為專業(yè)，直至1984年息教，從教歲月33年（不含受冤20年）。
　　父親也不全然不聞窗外事。還是在上世紀初在湘潭教會辦的益智學堂讀書時，就帶頭抵制洋校長的文化侵略。1925年他在上海讀書，大革命風起云涌，他第一批加入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拔遑Α边\動中，他是學運中層骨干，身披“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紅條，帶頭走上街頭聲援顧正紅等工人群眾。大學畢業(yè)，他懷著“為國培棟梁、愿獻全身心”的宏愿投身教育事業(yè)。
　　他醉心于教育，尤醉心于外語教學。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父親起初在學校教英語，后來，英語不時興而興俄語了，學校要他改行教語文，而古文功底極厚的他立即就走上語文課講臺，生動、深刻的講課又受到學生的熱烈歡迎。但他仍眷戀著外語教學，不甘心如此“改行”下去。當時外語教學只有俄語，而他卻從未學過俄語，怎么辦？當他打聽到縣里某單位有位曾在俄國留過學的雷老師，便立即登門拜師。從此，在晚飯以后，他就夾著俄語教材去雷家學習，每晚學兩三個小時，風雨無阻。這期間，他讀爛了兩套俄語教材，人瘦得似生過大病，對外語觸類旁通的他終于用三個多月時間攻破了俄語關，創(chuàng)造了外語學習的奇跡。一天，他突然向學校領導提出他可以教俄語了。校領導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連連拒絕。但父親堅持要教。領導沒辦法，說，那就試一試吧。這一試，把個學校外語組震驚了：谷老師不但能教高中俄語，還教得蠻好��！如此癡于教業(yè)的人卻也難逃被人排擠出教師隊伍的厄運。1958年，父親因“買肉排隊麻煩”一句話被打成“右派”，于1961年被革除教職回鄉(xiāng)。就在剝奪上講臺權利后，他還千方百計想自己重返講臺。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湘潭縣景泉鄉(xiāng)下，教育還不十分發(fā)達。在我們那山?jīng)_里還有不少兒童上不了學。父親就自作主張辦起了私塾，教十幾個少兒讀《三字經(jīng)》、《增廣賢文》、《弟子規(guī)》等。學費就隨家長自愿、交多少就是多少。貧困山區(qū)的社員手頭拮據(jù)，大家都以紅薯、芋頭充作“學費”，多的交上十斤，少的交幾斤，父親都接受。
　　私塾只辦了幾個月，上面指示下達：不準辦私塾，不準學封資修。于是父親又“失業(yè)”了。父親仍不死心。私塾停辦后不久，他便給湘潭縣文教科寫信，說明自己是學外語的，英語、俄語都可以教，要求給他上講臺的機會。信寄出去，如泥牛入海。他又寫。幾乎一個多月寫一封，一連寫了七八封。尤其是后來幾封，他在突出自己曾有的外語教學經(jīng)歷外，特別強調(diào)“不要工資，只要有飯食即可”�？h文教科的領導終于看到了他的信，覺得這樣一位外語老師荒廢了實屬可惜，加上“不要工資”更讓人動心。于是通知他到縣四中去教英語。
　　但一到縣四中，情況突變，有人暗中反映父親是“老右”，還有其他問題。無奈何學校只好通知他回去。他的教學夢又一次破滅！所謂其他問題，是有人誣他有“特嫌”。這又是這一教癡萬萬沒有想到的。
　　說這事得多費點筆墨。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國共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
　　時任長沙某著名中學英語教師的父親決定投筆從戎。給他工作牽線的友人因看重他的外語水平而推薦他至成都航空學院（亦稱空軍機械學校）任英語教授。
　　他在講授英語的同時，不時摻雜一些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內(nèi)容而讓學校當局所側目�？箲�(zhàn)勝利，內(nèi)戰(zhàn)陰影日重。至1949年國統(tǒng)區(qū)物價飛漲，民不聊生，在戰(zhàn)場上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一直閱讀共產(chǎn)黨辦的《新華日報》的父親已感覺到時局會大變。他對母親說：“蔣光頭倒臺倒定了，新中國有希望了�！蹦悄晗奶欤�航院遷臺。學校動員教職員工去臺灣，父親堅決拒絕，堅定地選擇回湖南教書。因當時從成都回湖南坐燒木炭的汽車要走一個月，就利用在航院工作之便搭乘學校去臺便機返湘。1949年6月的一天，我們?nèi)�家七口（父、母、姑、祖母、我和兩個妹妹）與另外幾家人登上一架剛修好的美制C一47小型運輸機從成都起飛。途經(jīng)衡陽時飛機降落了。父親毫不猶豫地帶我們一家下了飛機。飛機繼續(xù)起飛，消失在東南方向。
　　一回湘，父親沒有休息，便赴早聯(lián)系好的地處偏僻的安化中學任教并在地下黨的領導下，積極投入“迎解”工作。新中國成立，湖南和平解放后，父親服從安排攜全家赴同樣偏僻的永興一中任教。一教六年。六年中先教英語后教語文，再通過自學教授俄語，可謂殫精竭慮服務學生。在教好書的同時，父親對學生健康分外關心，他說：“學生要成為國家扎實棟梁，學�；锸巢荒荞R虎�！北愠Ｉ钊雽W生了解情況。1955年，學生向他反映學�；锸巢盍�，菜里沒幾點油星子，許多學生因缺營養(yǎng)得了夜盲癥。父親在幾次提出意見沒有回音后，根據(jù)了解到的情況便給毛主席上書，揭發(fā)學校黨支部書記兼校長貪污學生伙食費問題。起初還平安無事，但反“右”運動一到，父親便成重點打擊對象。
　　在批斗會上，校長沒提父親給主席寫信事，抓住他平常說過的“買肉排隊麻煩”一句話，上升為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將其打成“右派”。當父親說自己熱愛共產(chǎn)黨、熱愛社會主義，并以不去臺灣與國民黨政府分道揚鑣為例。哪知校長唆使一曾為國民黨縣黨部骨干的教師上臺當批斗先鋒。那人惡狠狠地對父親說：“沒去臺灣？那你就是空降特務！”父說：“哪有把一家七口一起空降的嗎？”“啪”的一聲，一記耳光打在父親臉上。父親不作聲了。
　　于是父親成了“右派”，而毫無根據(jù)、在批判會上吆喝出來的“特務嫌疑”的誣名悄悄進了他的檔案，如影隨形。1974年我作為縣委工作隊員在我老家附近蹲點。一閑暇日我回家看望父親，閑聊中他突然問我：“暗號”是什么意思？我反問他：您怎么問起這個？他說：有公社干部問他曉不曉得“暗號”。
　　啊，我終于明白，公社干部是在將他做特務嫌疑。我當然心中有數(shù)。因為我這個父親幾十年間除了學外語就是教外語，平日里小說和電影一概不看，他又怎知什么“暗號”，他根本就沒有起碼的案件常識。（父親缺乏社會生活常識又一例：當年他連城鎮(zhèn)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也區(qū)分不清。劃“右”后，按政策我們?nèi)�家的城�?zhèn)戶口可保留，但他憑一時之氣將全家婦孺全遷返老家農(nóng)村。到農(nóng)村后他才弄清城鄉(xiāng)戶口之嚴重差別�。┪野褜Α鞍堤枴钡睦斫飧嬖V了父親。父親平靜地淡然一笑：“我一生教書，任何壞事與我無關�！比欢�，“老右”和“特嫌”畢竟堵塞了這位教癡的教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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