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娶
     當(dāng)身穿正式禮服的文繡被悄悄抬進神武門內(nèi)之際，正在順貞門外照料的耆齡即導(dǎo)引新人晉見溥儀。這時候，溥儀正坐在養(yǎng)心殿的寶座上等著淑妃到來，文繡恭行三拜九叩之后，溥儀只說了一句話:“下去歇息罷！”遂有人導(dǎo)引文繡住進長春宮，與敬懿皇貴妃同處。不知為什么，住進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文繡反倒覺得陰冷；戴上了淑妃的桂冠，似乎這身份比平民還低賤了。自從“御筆圈定”以來，特別是最近兩三個月，所見所聞的種種使這個年僅十四歲的女孩子想起來就心里難過。
      關(guān)于“小皇上”大婚的千奇百怪的傳聞早就風(fēng)雨滿城了，報上還登出消息，說這次婚禮費用“核定為四十萬元”，按當(dāng)時行情可以購買二十萬袋“洋面”呀！住在大翔鳳胡同新居中那個從苦日子里熬過來的姑娘，實在看不慣如此奢靡的排場。后來又聽說大婚典禮籌備處為準備這筆費用，竟從深宮大庫內(nèi)挑出一千多件金銀器皿以及瓷器、玉器陳設(shè)品等，交給英國匯豐銀行抵押借款。據(jù)說其中鑲松石桃式金盤、鑲珍珠寶石鉆石金瓶金盒、金銀翡翠白玉如意等件件都是國寶。這樣做損傷民族元氣��！小文繡為此頗感不安。
      更讓文繡傷心的是皇家的不公平。同為嫁到皇家的人，婉容作為皇后接受了隆重而豐厚的納彩大禮。那天儀仗之隆盛自不必說，送上家門的禮品就有金銀錁子、各色宮緞、金珠頭面和金銀花瓶，還有紹興老酒四十樽、干鮮果品和喜餅八十抬以及四十只染成紅色的綿羊。文繡作為妃子卻什么都沒有份兒。納彩之后還有大征禮，按滿族風(fēng)俗在婚禮舉行前要再向女家賚送禮物并告知成婚日期，因此婉容家里又獲一大批皇家禮物，這同樣不許當(dāng)妃子的文繡沾邊。同以“小皇上”為丈夫，同在一次婚典中嫁到皇家，一個既獲“納彩”，又受“大征”，一個不聞不問。這是皇家的不公平，也是人間的不公平。文繡雖小，焉能不知？
      第二天凌晨四時皇后進宮，文繡本應(yīng)于鳳輿到達坤寧宮皇后下轎之際，按老規(guī)矩親率女官和宮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等級尊卑，使之開始就能認識到自己與皇后在地位上的差異。好在溥儀還算開通，未被舊制所囿，臨時傳諭免去了“跪迎”的程序。淑妃有了面子，婉容卻很不舒服。
      溥儀免除了淑妃的跪迎之禮，然而，整個婚典過程證明，皇后與淑妃地位懸殊，她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雖說文繡也出自名門大戶，但從小過著苦日子，對于宮廷的排場和豪華生活，原本想象不出。目睹之下，驚奇萬分。
      洞房花燭夜，“小皇上”仍在養(yǎng)心殿獨宿。有人說是因為婉容對免除文繡的跪迎之禮不滿，才拒溥儀于門外。其實，婉容下轎時蒙著蓋頭，根本看不見什么“跪迎”。再說，她當(dāng)時絕沒有反對皇上的勇氣，這是可以斷言的。許是那天“小皇上”太累了，才隨便在養(yǎng)心殿睡下。按祖制，溥儀要在坤寧宮度過一個完整的蜜月，所以，只有長春宮的淑妃才是冰冷的獨眠者。
      大婚第二天，溥儀一整天都和婉容在一起。早晨起來，皇后按滿族風(fēng)俗行過“捧柴禮”以后，就和“小皇上”一塊兒，先后在陳設(shè)于坤寧宮明殿內(nèi)的“天地桌”、“喜神桌”和灶君前，行三跪九叩大禮。然后，去東暖閣北床上進團圓膳。同日，溥儀和婉容還曾前往景山內(nèi)的壽皇殿，面對列圣列后的圣容拈香行禮，這叫做“廟見禮”。
      淑妃是沒有資格與皇帝、皇后一起行禮的，只能當(dāng)他們辦完禮儀大事，來到漱芳齋屋內(nèi)看戲時，才能坐在他們近處。宮廷請來了京滬兩地最著名的演員，如楊小樓、尚小云、余叔巖、俞振庭等；當(dāng)時初露頭角的馬連良、李萬春，也參加了宮中演出。淑妃小時候曾跟著母親蔣氏看過幾出戲，迫于生計，后來連蔣氏也沒有這份閑心了。所以，淑妃對京劇也似懂非懂。盡管上演楊小樓和俞振庭的《雙金錢豹》時，“小皇上”忘記了“看戲不得鼓掌叫好”的宮規(guī)，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可淑妃并沒有怎樣感動。
       大婚第三天是皇帝、皇后受賀的日子，他們從上午十時起首先接受一批批駐華外國使節(jié)的祝賀。婉容穿一件黃緞織花旗袍，高高地梳起滿族風(fēng)格的“兩把頭”，雍容華貴地站在溥儀身邊，向賀婚者答禮，聽溥儀用英語向洋人們致辭。
      接著，皇帝和皇后又從東暖閣步入乾清宮大殿，升座接受滿蒙王公、內(nèi)務(wù)府大員以及八旗都統(tǒng)等大批遺老遺少的祝賀。這些人當(dāng)然還要向舊主行三拜九叩大禮的，而且肯于獻出巨額婚費，以表愚忠。不但遺老遺少，連北洋政府的文武大員、各省軍閥如張作霖、吳佩孚、曹錕等人都派了代表，來京向“小皇上”和皇后祝賀。從全國各地趕來朝賀的人實在太多，只好按清朝時的封號、官階，在乾清宮前依次列隊，竟然一直排到乾清門外。官小位卑的遺老們只好站在連乾清宮也看不見的地方瞎磕一通頭了事。更有一名清朝的典使也來致賀，由于沒有按規(guī)定事先通報，把守神武門的軍警不許他入內(nèi)，他毫無辦法，就在景山前的大馬路上磕起頭來，還念念有詞兒地“吾皇萬歲萬萬歲”呢！
      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也委派總統(tǒng)府大禮官黃開文為專使，由陸軍中將王恩貴、韓澤暐和陸軍少將、陸軍上校各一名陪同，以對待外國君主之格，前來致賀獻禮。如此這般隆重的禮遇，好像只是對著皇帝和皇后，小妃子文繡無從與聞。連賀禮也都是進呈皇帝和皇后的，從圖書古玩到銀元金寶，紛至沓來，堆積如山，應(yīng)有盡有。淑妃仍然沒有份。拿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來說，早在大婚之前就備了一份厚禮派人送到婉容家中了，可是有誰會高看文繡呢？
       每逢溥儀和婉容雙雙行禮、受賀的時候，文繡只能形單影只地待在長春宮里。這長春宮曾是慈禧太后住過二十三年的地方，裝飾華麗，陳設(shè)精美。文繡一入宮就住進來了，長春宮的西配殿承禧殿就是她的書房，她可以在這里讀書寫字。她的快樂和天真留在了這里，抑郁和苦悶也留在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