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新版）/美繪經(jīng)典系列 老舍專輯》：
　　他自己可并不小看自己，不，他覺得自己很有點硬勁。他絕對不為自己發(fā)愁，憑他的本事，到哪里也掙得出二百元錢來，而且永遠對得起那些錢。維持住這個生活費用，他就不便多想什么向前發(fā)展的方法與計劃。他永遠不去相面算命。他不求走運，而只管盡心盡力。他不為任何事情任何主義去宣傳，他只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正當(dāng)?shù)墓ぷ魃�。有時候他自認為牛，正因為牛有相當(dāng)?shù)膫ゴ蟆?br /> 　　平津像個惡夢似的丟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必須出來，良心不許他接受任何不正道的錢。可是，他走不出來。他沒有錢，而有個必須起碼坐二等車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世界不過是個大游戲場，不管刮風(fēng)還是下雨，都須穿著高跟鞋去看熱鬧�！澳闵夏膬�？你就忍心的撇下我和小珠？我也走？逃難似的教我去受罪？你真懂事就結(jié)了！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怎么拿？先不用說別的！你可以叫花子似的走，我缺了哪樣?xùn)|西也不行！又不出聲啦？好吧，你有主意把東西都帶走，體體面面的，像施行似的，我就跟你去；開開眼也好！”
　　抱著小珠，老范一聲也不出。他不愿去批評彩珠，只覺得放棄妻子與放棄國旗是同樣忍心的事，而他又沒能力把二者同時都保全��！他恨自己無能，所以原諒了彩珠的無知。
　　幾天，他在屋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敢出門，不是怕被敵人殺死，而是怕自己沒有殺敵的勇氣。在家里，他聽著太太叨嘮，看著小珠玩耍，熱淚時時的迷住他的眼。每逢聽到小珠喊他“爸”他就咬上嘴唇點點頭。
　　“小珠！”他苦痛到無可如何，不得不說句話了�！靶≈�！你是小亡國奴！”
　　這，被彩珠聽見了�！俺妒裁吹�呢！有本事把我們送到香港去，在這兒瞎發(fā)什么愁！小珠，這兒來，你爸爸要像小鐘的爸爸那么樣，夠多好！”她的聲音溫軟了許多，眼看著遠處，臉上露出嬌癡的羨慕：
　　“人家?guī)ё叨�十箱衣裳，住天津租界去！小鐘的媽有我這么美嗎？”
　　“小鐘媽，耳朵這樣！”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準知道這樣可以得媽媽的歡心，因為作過已經(jīng)不是一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輕輕的到外間屋去。把電燈用塊黑布罩上，找出信紙來。他必須逃出亡城，可是自結(jié)婚以后，他沒有一點兒儲蓄，無法把家眷帶走。即使勉強的帶了出去，他并沒有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還不如把目下所能湊到的一點錢留給彩珠，而自己單獨去碰運氣；找到相當(dāng)?shù)墓ぷ�，再設(shè)法接她們；一時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怎樣都好將就活著，而她們不至馬上受罪。好，他想給彩珠留下幾個字，說明這個意思，而后他偷偷的跑出去，連被褥也無須拿。
　　他開始寫信。心中像有千言萬語，夫妻的愛戀，國事的危急，家庭的責(zé)任，國民的義務(wù)，離別的難堪，將來的希望，對妻的安慰，對小珠的囑托……都應(yīng)當(dāng)寫進去�？墒牵�筆畫在紙上，他的熱情都被難過打碎，寫出的只是幾個最平凡無力的字！撕了一張，第二張一點也不比第一張強，又被扯碎。他沒有再拿筆的勇氣。
　　一張字紙也不留，就這么偷偷走？他又沒有這個狠心。他的妻，他的子，不能在國危城陷的時候拋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為了國家。
　　輕輕的走進去，借著外屋一點點燈光，他看到妻與子的輪廓。這輪廓中的一切，他都極清楚的記得；一個痣，一塊小疤的地位都記得極正確。這兩個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點，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須先盡了愛護保衛(wèi)的責(zé)任。他的心軟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處是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沒睡。
　　同時，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聲，叫他快走，在國旗下去作個有勇氣有用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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