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早晨，因為一個被遺棄在電臺門外的男孩，諾瑪在播音的中途被打斷了。男孩安靜而瘦弱，隨身還帶著一張紙條。電臺的前臺接待員讓他進來了。為了這個男孩，電臺里召集了一場會議。會議室里光線明亮，站在這里可以鳥瞰整座城市，一直看到東部的群山。諾瑪走進會議室時，埃爾默正坐在桌前揉著自己的臉，仿佛剛被人從一場淺睡中叫醒。他沖她點點頭，打著呵欠，從衣袋里取出一只藥瓶，雙手撥弄著藥瓶的蓋子�！叭R恩·杰西，去倒點水來，”他低聲吩咐他的助理，“還有，把這些煙灰缸倒干凈�！蹦泻⒆�在埃爾默對面的一把硬木椅上，低頭凝視著自己的腳。他身形瘦弱，眼睛在臉上顯得很小，他剃著光頭——諾瑪猜測那是為了除去頭上的虱子。男孩的嘴唇上方已然出現(xiàn)了淡淡的胡須痕跡。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襯衫，褲腳沒有縫邊，褲腰用一根鞋帶系著。諾瑪坐在離男孩最近的地方，背對著門，面對著外面白茫茫的城市。萊恩捧著一大壺水回來，水壺里充滿了泡沫，略呈灰色。埃爾默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吞下了兩片藥片。他掩嘴咳嗽了兩聲�！拔覀冮_門見山吧，”待萊恩入座后，埃爾默說道，“諾瑪，很抱歉打斷了你的新聞節(jié)目，但我們想讓你見一下維克多�！薄昂⒆�，告訴諾瑪你多大了。”萊恩說�！拔沂�一歲——，”男孩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回答，“——半了�！� 萊恩清了清嗓子，迅速地瞥了一眼埃爾默，仿佛在征詢他的許可�？吹剿�的老板點了下頭，他開始發(fā)話：“真是大好年華！”萊恩說，“你是來找諾瑪?shù)�，對嗎？�?“是的�！本S克多回答�！澳阏J識他嗎？”諾瑪并不認識他�！八�說自己來自于叢林地帶，”萊恩接著說，“我們覺得你可能想見見他，為了你的節(jié)目�！薄疤�好了，”她說，“謝謝你！”埃爾默起身向窗前走去。映襯著窗外明亮的風景，他背影的輪廓依稀可辨。諾瑪十分熟悉窗前的景象：窗外的城市默默地向地平線深處延伸。將額頭抵在窗戶玻璃上，下面的街道一覽無余：寬闊的街道上交通擁擠、人來人往，公共汽車、摩托車的士和運蔬菜的車川流不息；還可以看到人家的屋頂：在生銹的雞籠旁，繩上晾滿了衣服，老人在牛奶箱上打牌，狗在憤怒地狂吠，牙齒暴露在潮濕凝重的海邊空氣里。有一次，諾瑪還看到過一個男人坐在自己黃色的安全帽上抽泣。埃爾默對他眼前的一切并不關心。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們�！爸Z瑪，他不僅僅來自于叢林地帶。他來自于1797 村�！敝Z瑪瞬間繃直了身體：“埃爾默，你說什么？” 他們都知道那個真實的流言：在那片綿延的墳場，無名的村民們被謀殺后胡亂拋尸。他們永遠不會對此進行報道，從未有人報道過這件事情。多年來，他們始終對此保持緘默。諾瑪覺得心中一沉�！盎蛟S并沒有什么，”埃爾默說，“給她看那張紙條�！� 維克多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是之前他給前臺接待員看的那張。他將紙條遞給埃爾默。埃爾默戴上眼鏡、清了清喉嚨，大聲念著紙條上的字句：尊敬的諾瑪小姐：這個孩子名叫維克多，來自于東部叢林地帶的1797 村。我們這些1797 村的居民籌了一點錢，將他送到城市里。我們希望維克多能過上更美好的生活。他如果繼續(xù)留在村里，將沒有前途可言。我們懇求您能幫助我們。隨信附上一張本村失蹤人員的名單，或許當中有人能夠照顧這個孩子。我們每個星期都準時收聽您的節(jié)目——“城市尋人電臺”。我們都熱愛您的節(jié)目。 您最忠實的聽眾1797 村“諾瑪，”埃爾默說，“很抱歉。我們希望能夠親自告訴你。這個孩子能用來做一期很好的節(jié)目，但我們想事先提醒你�！薄拔覜]事，”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我很好�！敝Z瑪對數(shù)字深惡痛絕。過去，每個村鎮(zhèn)都有自己的名字：從不知猴年馬月流傳下來的中規(guī)中矩的名字，讀起來擲地有聲。然而現(xiàn)代化席卷了一切，即使最偏僻的村落也不能幸免。這都是由于政府推出的一項戰(zhàn)后新政策，他們聲稱人民忘掉了過去的體系。諾瑪對此十分好奇�！澳阒�道你的家鄉(xiāng)過去叫什么嗎？”她問男孩。維克多搖了搖頭。片刻，諾瑪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蛟S是大人教他這么回答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政府沒收了老版的地圖。國家圖書館的地圖被下架，私人收藏的地圖被上繳，學校課本里也刪除了關于地圖的內(nèi)容，隨后這些地圖被付之一炬。諾瑪曾經(jīng)在電臺里報道過，她與激動的民眾一起聚集在新鎮(zhèn)廣場目睹此事。曾經(jīng)，維克多的家鄉(xiāng)也有過自己的名字，但是現(xiàn)在被遺忘了。在反政府軍兵敗前夕，她的丈夫雷爾在1797 村附近失蹤。這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國內(nèi)的暴亂已經(jīng)接近尾聲。她仍然在等待他回來�！爸Z瑪小姐，你還好嗎？”男孩細細的聲音問道。她睜開了眼睛�！斑@孩子真懂禮貌！”萊恩感慨道。他俯下身來，手肘撐在桌子上，摸了摸男孩光光的腦袋。諾瑪?shù)攘似�刻，在心中默默地�?shù)到十。她撿起了那張紙條，重新讀了一遍。紙條上的字跡工整而慎重。她仿佛看到村委會專門召集了一次會議，討論決定誰的字跡最漂亮。多有人情味啊。紙條的背面有一長串名單，上面寫著“我們失蹤的同胞”，最后一個字結(jié)尾的筆畫上揚，帶著一種樂觀的情緒。她無法繼續(xù)讀下去。每個名字的背后都曾經(jīng)有一個鮮活的人，如今卻只是一個冰冷的代碼，既無面目，也無靈魂，等待著在電臺節(jié)目中被念出來。她把紙條還給了埃爾默。這一念頭令她莫名地疲倦。“你認識這些人嗎？”埃爾默問男孩�！安蝗�認識，”維克多回答，“認識幾位�！� “誰帶你來的？” “我的老師。他叫馬諾�！� “老師人呢？”萊恩問�！八�走了�！� “他們?yōu)槭裁此湍銇磉@兒？” “我不知道�！� “你母親呢？”諾瑪問。“她過世了。” 諾瑪聞言向男孩道歉，萊恩詳細地記下了談話的內(nèi)容�！澳悄愀赣H呢？”這次是埃爾默發(fā)問。男孩聳了聳肩，問：“能給我倒點水嗎？” 埃爾默給男孩倒了一杯水。維克多大口地喝著，不斷有水沿著嘴角漏出來。喝完以后，男孩用衣袖擦著自己的嘴�！斑@里還有呢，”埃爾默微笑著說，“多喝點�！比欢�維克多搖了搖頭，眼睛看向窗外。諾瑪跟隨著他的視線向外看。已經(jīng)是隆冬季節(jié)，城市黯淡無光，山脈柔和的輪廓消失在霧靄里。什么都看不清。“你希望我怎么做？”諾瑪問。埃爾默努了努嘴，示意萊恩帶走男孩。維克多順從地起身離開了會議室。當會議室里只剩下他和諾瑪時，埃爾默才再度發(fā)話。他撓了撓自己的頭，舉起了藥瓶。“你知道的，這些是抗壓力的藥。醫(yī)生說我的工作時間太長了�！� “的確如此�！� “你也是。”他說�！鞍�爾默，你怎么想？” “我們的節(jié)目最近不太順利，”他頓了一下，斟酌著措辭，“我這么說對嗎？” “最近六個星期，只有兩個家庭通過我們的節(jié)目找到了他們失蹤的家人。人們往往不愿意在這時候回歸家庭。到了春天，情況往往會好轉(zhuǎn)的。” 埃爾默皺了皺眉，收起了他的藥瓶�！爸Z瑪，這個孩子很好。你聽到了嗎？他的聲音很悅耳，聽上去很無助。” “他幾乎沒說什么。” “等一下，你聽我說。我在想，這個星期天我們可以做一期大型節(jié)目。我知道1797 村對你來說很敏感，我尊重這一點。這正是我想親自將你介紹給這個男孩的原因。他對那場戰(zhàn)爭一無所知。他太小了。諾瑪，這個星期和這個男孩待在一起。不會很難的�！薄八�的村民們怎么辦？”“他們？他們會來的，或者花錢雇幾個演員客串也行，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薄伴_玩笑！”埃爾默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瞳孔又小又黑�！爸Z瑪，你是了解我的：我多半在開玩笑。你忘了，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名電臺人了，我現(xiàn)在是一名商人。如果找不到任何人來照顧這個孩子，我們必須把他送回去，車票我們來買。我們也可以把他送到修女那里。關鍵在于，他有助于我們的節(jié)目。我們需要這個，諾瑪�！� “他的老師怎么辦？”“他？混蛋一個！他居然遺棄兒童，應該被判入獄。我們也可以邀請他星期天來參加節(jié)目。”諾瑪看著自己蒼白的雙手，手上皺紋累累，這是過去的她無法想象的。畢竟，這正是衰老的跡象之一�！澳阍趺戳�？”埃爾默問�！皼]什么，我只是累了。讓一個遺棄孩子的人接受懲罰……這不是我活著的意義�！� 埃爾默咧嘴一笑：“親愛的，那你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 看諾瑪并沒有回答，埃爾默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諾瑪，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