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從各種地方聽到各種話語聲是挺煩的，不過沒關(guān)系，因為你能從許多話語聲里，分辨出媽媽的聲音吧。即便媽媽不在你身邊。在不是媽媽的聲音中，有很苦很倒霉的人，也有你想象不到的壞人，還有住在這個世界以外的人的聲音吧。瞧，就像此刻，盡管滿耳都是各種各樣的話語聲，你會從雜亂的聲音里，首先聽出媽媽的聲音。即便媽媽不在了，只要記得媽媽的聲音，媽媽就會在你身邊。媽媽不會輕易就從你身邊消失的。就算死了，也不會消失。即便身子不動了，變涼了，不見了，也能聽見聲音。像這樣傳來媽媽的聲音的話，接下來是你自己試著發(fā)聲。不是嘀咕班上哪個女孩子最好看、某某老師奶子好大那種。因為聽見媽媽的聲音，你心中也產(chǎn)生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的小寶寶長大起來，能自己走路了，你就從聲音制作語言吧。即便聲音想脫口而出，你也要忍耐，把聲音摁在地面上，直到它變成語言為止。太小、太不顯眼也無妨，你要制作好些踏不破、踩不爛的閃光語言�；驁A或尖，或可愛或可憎，或頑皮胡鬧或親切貼心，有了具備如此這般種種的語言，這時你就擺弄好它們，試試制作有趣的東西吧。

因為你是男人嘛。媽媽之所以天天晚上讀書給你這小不點聽，既因為相依為命的孤單，也因為媽媽身為女人，要讓你這個男孩成長，唯一方法是讀給你聽。在你自己能讀之前，媽媽要把盡量多的書擺在你心頭，就像給餓肚子的孩子吃飯一樣。因為媽媽是女人嘛，所以，不能教你怎么本壘打。短跑蹲踞式起跑時手腳怎么放，街上哪兒能抄近道，釣大黑鯛魚用什么鉤下什么餌，怎么放風箏，怎么跟漂亮女孩搭訕，怎么躲著大人抽煙，打架時如何戰(zhàn)勝強敵，等等，總而言之，男孩子需要的任一種事情，媽媽都不懂。所以，好歹也得讀故事給你聽。對于男人來說，故事和本壘打或者漂亮女孩子，幾乎同樣重要。自古以來，所有男人都喜歡故事，有時還自己進入故事里去。對吧？愛吹牛的男爵。打老鼠沒得到賞金、氣得拐走孩子們的魔笛手。不聽勸打開盒蓋、變成了老頭兒的漁民。自詡為英雄、大戰(zhàn)風車的騎士。男人呀，在故事里都自以為是。

不過，那個人不一樣。教堂懸掛的畫中，那位被幸福的母親抱著的人。你認真地聽了那個人出現(xiàn)的故事。讓瞎子看得見、瘸子能走路的時候。遭財迷心竅的弟子背叛的時候。在名為“骷髏”的山崗上，與小偷一起被磔死的時候。那時候的你，已經(jīng)能自己閱讀了。念出書上的平假名，若是漢字，就讀旁邊的注音假名。有時漢字沒有注音假名，就自作主張念成某個音，或者不加理會地跳過。

媽媽很高興。因為你努力讀完了那個人的故事，好長。周圍的男孩子在母親講故事的時候睡著，一醒來就學(xué)會了起跑、一門心思打架，而你只是抱著書本。盡管你是男人，卻不想成為書中人物，而是關(guān)心故事本身，仿佛討厭自己出生于那個時代似的。

你出生的時代，男人們非�？释�成為故事的主人公。日美在太平洋上的大戰(zhàn)過去了二十多年后，在越南又開打了。稍前在朝鮮也干。肯定是因為沒有大戰(zhàn)了吧。男人們都想一直當主人公，既然錯過了朝鮮，這回該是越南了。自我陶醉。自己也要擠進故事里去。自以為是主人公。打仗的男人也好，反對的男人也好，都相信自己像那位上帝之子那樣會拯救這個世界。自己就是那個人？是那個人的轉(zhuǎn)世再生？至少是沒察覺，那個人好一陣子不會降臨了吧。即便在日本，也有人明明從事寫故事的工作，但不愿光是動筆頭，也想自己成為故事主人公吧。那天他放下工作扎起頭巾，一身軍服打扮，拿起刀剖開了自己肚子。之后，正是熊貓首次訪日那陣子，有幾個家伙在特拉維夫機場亂槍掃射。和切腹之人同為寫故事的人，連諾貝爾獎都得了，卻口銜煤氣管死了。一個大胡子美國人在慕尼黑的泳池里拿了七塊金牌。要說那年女人干的事，充其量是在札幌的冰面上，一個穿鮮紅衣服、叫珍妮特的女孩子摔倒了。最終她沒能成為主人公。不是因她沒長胡子，而是由于她摔倒了，失去了金牌。

我?guī)е�肚子里的你，一起看了正好在那時上映的電影。電影開頭是艾爾·帕西諾——哦，用故事里的稱呼是柯里昂家的邁克爾，回到紐約，參加妹妹的婚禮。他作為戰(zhàn)爭英雄——不是越南。電影里說，是之前那場大戰(zhàn)的英雄……

不過，出生長大的你，在盡是故事主人公的時代里，卻書不離手，仿佛不好意思走到外面的世界。所以我想呢，這孩子不要進入故事里頭，就做一個寫故事的人吧。做一個把現(xiàn)實發(fā)生的事情變成故事的人，做一個把故事寫成現(xiàn)實、把現(xiàn)實寫成故事的人吧。

來吧，只管寫就行。但是，不能中途放棄。一直寫一直寫，即便發(fā)生不得了的事，即便倒了大霉，也要寫下去。就因為其他事你什么也干不來。就因為這世界永遠只需要想當主人公的男人。很遺憾，你不是主人公。能成為主人公的男人，大都有父親。情況各異，有些父親很棒，成了孩子的榜樣，有些則相反，很差勁，都不愿意提起，但總之是有父親的。沒有父親卻能夠成為主人公的，只有伯利恒出身的那個人。況且算有位做木匠的名義上的父親嘛�？�，最后那個人受了磔刑。他三天后復(fù)活了，但你死一次就完蛋。所以，到死為止，你可盡量別死。

即便如此，你要一直往身體外發(fā)出語言。因為媽媽什么都沒有教你，你連本壘打也打不了；要是賽跑，你起跑也好，中途跑也好，沖線也好，全都不成；就連跟女孩子搭訕也壓根不行。不過，即便不能用語言接近女孩子，用語言創(chuàng)造有趣的東西則無妨。沒有女孩子也沒關(guān)系，發(fā)出自己的語言吧。如果說男人們從父親那里學(xué)會了打架，擁有肌肉、武器和鎧甲，那你就帶上語言，用語言去戰(zhàn)斗吧。用語言逃避吧。不妨一邊逃避一邊繼續(xù)創(chuàng)作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