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枯死的胡楊林
一
你還記得那遙遠的胡楊林嗎?就是那枯死的胡楊林呀!那沙漠邊緣的林帶不知死去了多久,樹葉早已飄零,樹枝也被大風捋去,只剩下干枯的樹身。樹死了,卻不甘心,還站著。站著死其實就是另外一種生呀,那些樹便幻化成另一種生靈活著:有的像禿鷹,有的像蒼狼,有的像獨臂大俠,有的像長發(fā)美女;有的在歌唱,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沉思,有的在眺望…...
它們集體聳立在那里,一邊阻擋著塔克拉瑪干的風沙,一邊向遠處已經改道的河流吶喊。那是一種寂靜的吶喊,卻又驚天動地。聽人說,“胡楊樹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枯。”難道它們真的在那里站立了千年?當我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們已經站成了雕像。
那些雕像讓人害怕,牛見了會搖頭,馬見了會驚慌。
不過,我們不怕,我們當年發(fā)現(xiàn)它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因為這畢竟是我們在新疆見過的最大的一片樹林,雖然是一片死樹林,可是我們卻看到了生機。
我們是隨著一支部隊去新疆的,那是一支很著名的部隊,抗戰(zhàn)時在南泥灣開荒種地出了名,叫“三五九旅”。我和你爹就是隨著這支部隊走路到新疆的。開始,我們也坐汽車,高興呀,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呢,整個車隊有一百多輛汽車,每個車頂上都架著機槍,插著紅旗。車隊出發(fā)時那真是紅旗招展,軍歌嘹亮,浩浩蕩蕩的。我們連在車隊中間,往前看望不到頭,往后瞧看不到尾,上百輛汽車開進時是相當壯觀的。當然,也喊口號:“打到新疆去,解放全中國!”
可是,走了幾天,大家情緒一落千丈,再也高興不起來了。那時的西北全是土路,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路,西北又干旱少雨,路被上百輛汽車一軋,虛土足有一尺,汽車馳過,塵土飛揚,遮天蔽日,就像一條灰茫茫的巨龍。好家伙,那巨龍綿延十幾里,飛沙走石,勢不可擋的,像刮起的沙塵暴。大白天汽車要開著燈才能看清路,我們坐在車上被灰塵完全裹住了,掙不開眼,喘不過氣,只能隱約看到后面的車燈像螢火蟲似得亮著。那灰塵嗆得人呀不敢張嘴說話,不能張嘴呼吸,聞到的全是土腥味,一摳鼻子就是一砣泥。我們好多人第一次坐汽車還暈車,再加上彌天的灰塵,有的人吐得一塌糊涂。 還有,就是不能隨便停車撒尿,只能站在車上往外尿,你會看到尿出的都是混濁的泥水,本來那家伙是身上唯一干凈的地方,順間就變成了一條泥鰍。
就這樣坐了幾天汽車,大家基本要瘋了,喊著下車走路,這車不是人坐的。問到新疆還有多遠,這“灰龍”還要折磨我們多久?。回答說坐汽車要走一個多月,走路那就說不清,好幾千里呢。有人說幾千里有什么了不起,長征兩萬五千里也走過去了,“南征北返”我們也走了一萬五千里,大小戰(zhàn)斗不下百次,單純的行軍那還不像散步一樣。這汽車不坐了,我們走路,我們走路。當時,我和你爹在一個連,我是指導員,你爹是連長。我們商量了一下,認為走路比坐汽車舒服,走累了可以隨時休息,身上還暖和,一路上還可以看看風景,干干凈凈,自由自在,關鍵是,還可以隨地大小便,這很重要。坐汽車太難受,不但吃灰,還冷,兩只腳長期不活動,早就凍僵了。我們向上級反映,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進軍新疆運輸困難,我們愿意把汽車省下來用在革命最需要的地方,我們可以步行進軍新疆。
當時,我們坐的汽車大都是“道奇牌”,這些汽車是抗戰(zhàn)時援華的汽車,是我們從國民黨軍隊手里繳獲的,車都老掉牙了,經常拋錨,一拋錨我們還要下車推,一天要推好幾次,加上路太差,一天下來也就走一百多里,這和我們走路差不多。我們向上級反映,保證不耽擱行軍時間,按時到達目的地。我們的要求立刻就得到了上級的批準。
上級還通報嘉獎了我們連,通報說:“一營26連在指導員馬長路和連長胡一桂同志的率領下,發(fā)揚了我軍不怕疲勞,不怕犧牲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主動提出步行進軍新疆,經上級研究決定同意一營26連步行進軍新疆,并給予一營26連通報表揚一次。”
我們這樣一帶頭,其他連隊也坐不住了,紛紛要求下車步行,后來全團都下車步行了,再后來全師的大部分都下車步行了。這樣,進軍新疆的十萬大軍中,有一半以上都是步行開進新疆的。特別是我們這支部隊,走的路最遠,我們走了幾個月的時間,從49年的10月一直走到50年的元月,從甘肅的酒泉出發(fā),最后一直走到了新疆的南疆重鎮(zhèn)阿克蘇,一部分部隊又穿越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到達了和田。
開始步行后,我們再也沒有坐過車。跳下汽車后,士氣十分高漲,部隊喊著口號,打著紅旗,唱著戰(zhàn)歌向西北開進。我們還以為終于自由了,不用吃灰了,還能觀賞西部風光,沒想到越走越荒涼,全是戈壁灘。戈壁灘路難行,特別費鞋,鞋不知道磨破了幾雙,腳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水炮。后來,部隊走不動了,首長就鼓勵我們說:走呀,新疆是瓜果之鄉(xiāng),牛奶當水喝,葡萄當飯吃。
“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
部隊首長還說:走吧,維吾爾姑娘正捧著葡萄等著我們呢;哈薩克少女正端著奶茶盼著我們呢!
到最后我們的口號就成了:“打到新疆去,發(fā)給你老婆!”
哈哈――這有點開玩笑,不過這都是真的。這口號管用,它鼓勵著我們走完了最后幾百公里。我們到達新疆時,新疆已經和平解放。我們進軍新疆的有十萬大軍,改編的國民黨軍有十萬人,加起來我們有二十萬人。我們都是老兵,沒有不想女人的。新疆解放了,要我們扎根邊疆,屯墾戍邊。屯墾戍邊沒有耕地不行,扎根邊疆沒有女人不行。女人就是男人的耕地呀,我們要在那土地上播種,要生產后代,我們要老婆。
打到新疆去,發(fā)給你老婆,言外之意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這和你們現(xiàn)在唱得流行歌一個意思。你們把“遙遠”變成了浪漫的歌唱,我們卻把那“遙遠”一步一步度量,只是那遙遠的行程太遙遠,一點也不浪漫。在我的記憶中遙遠不僅僅是一種距離,還是一種重量,那重量就是兩條腿像灌了鉛,重的讓你邁不開步。當年,我和你爹去新疆就是這種感覺,我們硬是一步一步走的,走不動也得走,你要想活命就必須走,四處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只有一條路,只有一個方向,向西、再向西……
二
在那遙遠的地方還真有好姑娘,我們都見到了。見到那遙遠的姑娘時我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天下午,天藍得一絲不掛,太陽像老牛車的輪子正緩慢地向西滾動。我們已經走的太久了,越走越荒涼,走到后來腿都麻木了,人也麻木了,部隊的行進速度極為緩慢。
一陣小風過后,我們聞到空氣里有一種又澀又甜的味道,這種味道既熟悉又陌生,那味道像蒿草的味道又像苦楝樹的味道。在戈壁灘上走了幾個月,我們聞到的都是鵝卵石被太陽暴曬下發(fā)出的鐵腥味,呼吸的都是干燥悶人的漠風。蒿草的味道只有我老家重慶才有,那是充滿生機的味道。
大家都吸著鼻子四處張望,我們看到遠處還是一望無際的荒漠和沙包,那沙包如連綿起伏的海潮,波濤洶涌。不過,在那沙包的更遠處已經有了色彩,是淡紅色的,像一層紅霧。走近了,我們發(fā)現(xiàn)那是植物,一片一片的,綠色的葉子,紅色的碎花,那植物一束一束的,隨風搖曳,顯得十分飄逸,給荒原增添了亮色。有人說那是紅高粱,還說:“新疆的高粱長得怪,一窩一窩的長在沙包上。”
說這話的是葛國勝,就是葛大皮鞋。葛大皮鞋你知道吧,他是國軍投降過來的,是個老兵痞,他是你爹的俘虜,你爹在戰(zhàn)壕里讓他繳槍,他把槍一扔卻舉起了一雙皮鞋,喊別開槍,別開槍,我過去打日本鬼子有功,以鞋為證,這鞋就是打鬼子繳獲的。他參加解放軍后經常拿那雙皮鞋說事,有人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葛大皮鞋。葛大皮鞋把那長在沙包上開著粉紅色花的植物當成了紅高粱,這被秦安疆嘲笑了好一陣。
秦安疆說:“那不是紅高粱,那是紅柳。”秦安疆一說話大家都不敢吭聲了,秦安疆是個大學生,知識分子,這在那個時候不得了,不過,他也是俘虜。
大家都去看那紅柳花,突然在那紅柳叢中開放出了一朵更大的花,那花朵紅極一時,在茫;脑巷@得極為夸張。從遠處看,在藍天和瀚海間那花朵又像正燃燒的火炬。那當然不是什么花也不是火炬,那是一位牧羊姑娘,那紅色是一位維吾爾姑娘頭上的紅沙巾。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出現(xiàn)了。
當時,那紅色便成了我們這支隊伍的目標。在我們隊伍的最前頭正飄揚著一面紅旗,兩種紅色在大漠中相遇,就像遇到了知己。這樣,兩種紅色都停了下來,開始互相觀望。只不過我們是用望遠鏡,而對方是用肉眼,對方也不知道我們能通過望遠鏡一下把她拉到眼前,所以,她并沒有像遇到陌生人那樣用紅紗巾去遮擋自己的臉,而是放肆地仰起美麗的臉蛋向飄揚的紅旗張望。她的這個動作使整個隊伍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因為當時端起望遠鏡的不只是一個人,在隊伍中凡是連級以上的都端著望遠鏡在望,沒有望遠鏡的士兵也手搭涼棚,迷逢著眼向著那荒原中突然出現(xiàn)的紅色。
部隊已行走的太久了,一路上人煙稀少,鳥無蹤跡,沒有敵人,沒有戰(zhàn)斗,只有荒原做伴。隊伍好像行進在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曠野上,實在是太沉悶了。當發(fā)現(xiàn)那遠處的紅色之時,大家激動的心情是無法言表的。
我當時和你爹在一起行軍,我們又是先頭部隊。我們放下望遠鏡互相望望,覺得挺邪門的,一位美貌絕倫的少女頭裹紅色的沙巾,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放牧,真有點神秘莫測。你爹說,會不會是傳說中的海市蜃樓?我說這不是樓,這是人。你爹說海市蜃樓里也住人呀。
“海市蜃樓?打一槍試試。”
提這個餿主意的是你爹,而執(zhí)行這個餿主意的是我。我對著那遠方的紅色“叭”地就是一槍,槍聲在空曠而寂靜的荒原上顯得格外響亮。槍聲過后那紅色突然就不見了。你爹說,這肯定不是海市蜃樓,海市蜃樓不怕槍聲,這肯定是一個頭戴紅紗巾的姑娘。我說,壞了,會不會打中了?你爹笑笑說,你以為你是神槍手呀,就是神槍手這么遠的距離也不可能打中,別說駁殼槍,三八大蓋子也不中。我和你爹正說著話,團長的通訊員騎著馬過來了,通訊員問什么情況,誰在打槍?我說前面發(fā)現(xiàn)了一位頭戴紅色紗巾的姑娘?通訊員說,你們說什么胡話,大白天做夢想姑娘,在這荒原上哪來的姑娘?除非是妖精。
我們說不知道是人還是妖魔鬼怪,就打了一槍,那姑娘就不見了。通訊員聽我們這樣說掉轉馬頭就跑了,不久我們就聽到了停止前進的軍號聲。部隊停下來后,團長隨著通訊員騎著馬就過來了。團長聽了我們匯報拿著望遠鏡看了半天,讓我和你爹帶領一個排搜索前進。團長說接到了上級的指示,新疆最大的土匪“烏斯曼”被打散了,可能會有游兵散勇到南疆來活動,我們必須提高警惕,準備剿匪,你們剛才說的一位頭戴紅紗巾的牧羊姑娘十分可疑,很可能是來偵察情況的土匪。
我和你爹一聽有土匪就激動了。我們不怕土匪,我們怕走路,有仗打,我們立刻興奮了起來。你想呀,走了幾個月,連個“人”都沒有,別說“敵人”了,悶死了。你爹說只要有人就中,有人總比沒人好,管他是不是敵人。我和你爹帶領一個排呈扇形向出現(xiàn)過姑娘的沙包奔去。
團長讓部隊原地待命,團長說,如果前方真有牧羊姑娘出現(xiàn),說明此處適合生存,我們就可以就地安營扎寨了,不走了。
我們沖上沙包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不過在沙包上確實有腳印,這說明我們看到的牧羊姑娘確實是存在的。我們極目遠望,在落日的盡頭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荒原上無河流,無村莊,有的是被洪水沖擊過的溝壑,有的是牧羊人留下的羊腸小道,那小道蜿蜒曲折,消失在荒原盡頭。牧羊姑娘和她的羊群都消失在沙包之中了,所有的沙包上都生滿了紅柳,開粉紅色的小花。紅柳開花一片一片的,就像一層紅霧。
在前方不遠處有一座小山包,它高出所有的沙包,應該是這一帶的至高點。我對你爹說,如果部隊在這一帶駐扎,應該占領這個制高點,土匪來了我們占據有利地形,也不怕了。你爹點了點頭派葛大皮鞋去向團長報告,我們開始向那個山坡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