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生于日本大阪,祖籍臺灣省苗栗縣。
3歲隨父母回臺灣,5歲到北京,在北京一住就是25年。1948年,舉家遷往臺灣,在臺灣仍以辦報、辦刊、寫作、出版為主,曾任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主編十?dāng)?shù)年,創(chuàng)立的純文學(xué)出版社堪稱中國第一個文學(xué)專業(yè)出版社,被稱為臺灣文學(xué)“祖母級的人物”。
她的創(chuàng)作多取材于北京,她對北京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思和沉甸甸的懷念,都點點滴滴滲透到作品中,代表作有《城南舊事》《竊讀記》《春風(fēng)》等,曾獲1998年“第三屆世界華文作家大會”頒發(fā)的“終身成就獎”。
轉(zhuǎn)過街角,看見三陽春的沖天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勺敲打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下課從學(xué)校急急趕到這里,身上已經(jīng)汗涔涔的,總算到達(dá)目的地——目的可不是三陽春,而是緊鄰它的一家書店。
我趁著慢步給腦子一個思索的機(jī)會:“昨天讀到什么地方了?那女孩不知最后嫁給誰?那本書放在哪里?左角第三排不錯……”走到三陽春的門口,便可以看見書店里仍像往日樣地擠滿了顧客,我可以安心了。但是我又擔(dān)憂那本書會不會賣光了?因為一連幾天都看見有人買,昨天好像只剩下一兩本了。
我跨進(jìn)書店門,暗喜沒人注意,我踮起腳尖,使矮小的身體挨蹭過別的顧客和書柜的夾縫,從大人的腋下鉆過去。喲,把短發(fā)弄亂了,沒關(guān)系,我到底擠到里邊來了。在一片花綠封面的排列隊里,我的眼睛過于急忙地尋找,反而看不到那本書的所在,從頭來,再數(shù)一遍,啊!它在這里,原來不是在昨天那位置了。
我慶幸它居然沒有被賣出去,仍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書架上,專候我的光臨。我多么高興,又多么渴望地伸手去拿,但和我的手同時抵達(dá)的,還有一只巨掌,五個手指大大地分開來,壓住了那本書的整個:
“你到底買不買?”聲音不算小,驚動了其他顧客,全部回過頭來,面向著我。我像一個被捉到的小偷,羞慚而尷尬,漲紅了臉。我抬起頭,難堪地望著他——那書店的老板,他威風(fēng)凜凜地俯視著我。店是他的,他有全部的理由用這種聲氣對待我。我用幾乎要哭出來的聲音,悲憤地反抗了一句:“看看都不行嗎?”其實我的聲音是多么軟弱無力!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guī)缀跏抢仟N地跨出了店門,腳跟后面緊跟著是老板的冷笑:“不是一回了!”不是一回了?那口氣對我還算是寬容的,仿佛我是一個不可以再原諒的慣賊。但我是偷竊了什么嗎?我不過是一個無力購買而又渴望讀到那本書的窮學(xué)生!
曾經(jīng)有一天,我偶然走過書店的窗前,窗里剛好擺了幾本慕名很久而無緣一讀的名著,欲望推動著我,不由得走進(jìn)書店,想打聽一下它的價錢。也許是我太矮小了,不引人注意,竟沒有人過來招呼,我就隨便翻開一本擺在長桌上的書,慢慢讀下去,讀了一會兒仍沒有人理會,而書中的故事已使我全神貫注,舍不得放下了。直到好大工夫,才過來一位店員,我趕忙合起書來遞給他看,像煞有介事地問他價錢。我明知道,任何便宜價錢對于我都是枉然的,我決沒有多余的錢去買。
但是自此以后,我得了一條不費一文讀書的門徑,下課后急忙趕到這條“文化街”,這里書店林立,使我有更多的機(jī)會。
一頁,兩頁,我如饑餓的瘦狼,貪婪地吞讀下去,我很快樂,也懼怕,這種竊讀的滋味!有時一本書我要分別到幾家書店去讀完,比如當(dāng)我覺得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已不適宜我再在這家書店站下去的話,我便要知趣地放下書,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然后再走入另一家。我希望到顧客正多著的書店,就是因為那樣可以把矮小的我擠進(jìn)去,而不致被人注意。偶然進(jìn)來看看閑書的人雖然很多,但是像我這樣常常光顧而從不買一本的,實在沒有。因此我要把自己隱藏起來,真是像個小偷似的。有時我貼在一個大人的身邊,仿佛我是與他同來的小妹妹或者女兒。
最令人開心的還是下雨天,感謝雨水的灌溉,越是傾盆大雨我越高興,因為那時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在書店待下去。好像躲雨人偶然避雨到人家的屋檐下,你總不好意思趕走吧?我有時還要裝著皺起眉頭不時望著街心,好像說:“這雨,害得我回不去了。”其實,我的心里是怎樣高興地喊著:“再大些!再大些!”
但我也不是個讀書能夠廢寢忘食的人,當(dāng)三陽春正上座,飄來一陣陣炒菜香時,我也餓得饑腸轆轆,那時我也不免要做個白日夢:如果袋中有錢該多么好!到三陽春吃碗熱熱的排骨大面,回來這里已經(jīng)有人給擺上一張彈簧沙發(fā),坐上去舒舒服服地接著看。我的腿真夠酸了,交替著用一條腿支持另一條,有時忘形地撅著屁股依賴在書柜旁,以求暫時的休息。明明知道回家還有一段路程好走,可是求知的欲望這么迫切,使我舍不得放棄任何可捉住的竊讀機(jī)會。
為了解決肚子的饑餓,我又想出一個好辦法,臨來時買上兩個銅板(兩個銅板或許有)的花生米放在制服口袋里。當(dāng)智慧之田豐收,而胃袋求救的時候,我便從口袋里掏出花生米來救急。要注意的是花生皮必須留在口袋里,回到家把口袋翻過來,細(xì)碎的花生皮便像雪花樣地飛落下來。
但在這次屈辱之后,我的小心靈確受了創(chuàng)傷。我的因貧苦而引起的自卑感再次地犯發(fā),而且產(chǎn)生了對人類的仇恨。有一次剛好讀到一首真像為我寫照的小詩時,更增加了我的悲憤。那小詩是一個外國女詩人的手筆,我曾抄錄下來,貼在床前,傷心地一遍遍讀著,小詩說:
我看見一個眼睛充滿熱烈希望的小孩,
在書攤上翻開一本書來,
讀時好似想一口氣念完。
開書攤的人看見這樣,
我看見他很快地向小孩招呼:
“你從來沒有買過書,所以請你不要在這里看書。”
小孩慢慢地踱著嘆口氣,
他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認(rèn)過字母,
他就不會看這老東西的書了。
窮人有好多苦痛,
富的永遠(yuǎn)沒有嘗過。
我不久又看見一個小孩,
他臉上老是有菜色,
那天最少是沒有吃過東西——
他對著酒店的凍肉用眼睛去享受。
我想著這個小孩情形必定更苦,
這么餓著,想著,這樣一個便士也沒有。
對著烹得精美的好肉空望,
他免不了希望他生來沒有學(xué)會吃東西。
我不再去書店,許多次我經(jīng)過文化街都狠心咬牙地走過去。但一次,兩次,我下意識地走向那熟悉的街,終于有一天,求知的欲望迫使我再度地停下來,我仍愿一試,因為一本新書的出版廣告,我從報上知道好多天了。
我再施慣技,又把自己藏在書店的一角。當(dāng)我翻開第一頁時,心中不禁輕輕呼道:“啊!終于和你相見!”這是一本暢銷的書,那么厚厚的一冊,拿在手里,看在眼里,都夠分量!受了前次的教訓(xùn),我更小心地不敢貪懶,多串幾家書店更妥當(dāng)些,免得再遭遇到前次的難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