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作家的小小致意
　　童書作家粲然
　　很多年我才意識到，自己那么喜歡羅爾德？達爾的原因，除了他詼諧的文字、奇幻的想象力、讓人忍俊不禁的幽默之外，還來自于他直視童年、直視人心的勇氣。
　　對童話創(chuàng)作者而言，這種勇氣非常罕見。達爾總是把陰暗幽深、甚至血淋淋的惡袒露出來。他筆下的孩子直面“惡”時，并不像其他童話作品里的兒童那樣，用善和美去規(guī)勸和感化。不，達爾筆下的孩子總是“以惡制惡”。
　　在《女巫》里，象征邪惡的“女巫大王”最后被孩子下毒，變成了老鼠（還被旅館的廚師長切成肉泥）；《魔法手指》里，屠殺野鴨的革利鴿一家被孩子憤怒的手指變成了野鴨；《小喬治的神奇魔藥》里，貪婪的姥姥喝下孩子的自制藥水，逐漸變小，終至消失……達爾往往以令成人瞠目結(jié)舌的情節(jié)，在世俗成見中披荊斬棘，高聲謳歌他所看到的童心世界的義勇真相。
　　是的，在達爾筆下，孩子們總在觸犯禁忌、顛覆成見、穿越邊界。但正是在這一個個詭異、幽默甚至有些極端的情節(jié)背后，對孩子深切的理解與接納被凸顯出來。內(nèi)心的仇恨并不可怕、惡并不可怕，只有給予自由、理解和愛，來源于孩子自我的真正的承擔(dān)、真正的勇氣、真正的善才會涌現(xiàn)——我想，這就是羅爾德？達爾的“兒童觀”。
　　在這本《小不點兒人》中，羅爾德？達爾的特質(zhì)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首先，這是一個突破禁忌的故事。小比利的媽媽禁止小比利進入離家不遠的黑森林。這個黑森林什么樣？作者說，這個森林“連大人都害怕”，是“罪惡的森林”。“罪惡的森林”是一目了然的隱喻，它象征人性之中令人害怕的、無法自控的那一部分。成人極力阻止孩子去體驗人性之“惡”，但孩子卻執(zhí)意要看見生命全部真相——第一步，達爾就撕破成人世界的偽善與怯懦，和小比利一起站到了“黑森林”的入口。
　　接下來，在“罪惡的森林”里，小比利果然遇到了成人口中可怕的“囫圇吞妖怪”。這只林中巨獸追逐著小比利，它有一個“魔法無邊”、能準(zhǔn)確嗅出人類氣息的鼻子，它噴出濃煙、發(fā)出嘶吼、貪婪執(zhí)著，然而“卻從沒有人能確切說出它長什么樣子”。對“罪惡森林里的巨獸”，達爾有一個很高妙的、非常貼合兒童心理的描寫。作者把描摹“怪獸”真實面目的權(quán)利，全然讓位給孩子的想象力。實際上，這也是個隱喻，指向作者智慧的告誡：最可怕的事物只存在于你自己心里。
　　小比利被怪獸逼上巨樹，上不得、下不得。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奇妙的逆轉(zhuǎn)出現(xiàn)了。小比利在樹上遇見了小不點兒人，他們依樹而棲，善良勤勞，和森林與飛鳥結(jié)盟，給小比利很多幫助和指引。“居住在罪惡森林里美好的小不點兒人”是達爾在這篇故事中最突出的意象，作者希望以此告訴孩子：不要害怕深入“惡”，在“惡”的天地之中，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弱小的“善”之萌芽。“善”執(zhí)著、繁茂地生長在“惡”的幽深之處。哪怕你直面內(nèi)心之“惡”，你仍然是不孤獨的。
　　作為小孩的小比利為了回家、為了看到媽媽（意味著回到正常的、溫情的生活之信念）、也為了小不點兒人（注意，小比利并沒有選擇騎上天鵝離開森林、一走了之，這暗示孩子捍衛(wèi)內(nèi)心“善念”的勇敢意志），挺身而出，決定鏟除怪獸。他騎著天鵝在天空飛翔，誘哄乃至最終消滅怪獸。這段描寫精彩無比，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作者的生平。羅爾德？達爾在二戰(zhàn)時期曾加入英國皇家空軍，表現(xiàn)英勇，在瑞典和埃及的空戰(zhàn)中擊落許多法西斯敵機。（參見達爾自傳《好小子——童年故事》、《獨闖天下》）這段騎著天鵝鏟滅邪惡的情節(jié)�？梢钥醋鍪亲髡弋�(dāng)年心境的獨白。
　　怪獸被鏟除后，小不點兒人熱烈慶祝歡呼，并給予小比利騎鵝飛行，進出森林的權(quán)利。在這里，作者一貫的“兒童觀”顯露出來。那些對成人閱讀者來說有時難以適應(yīng)的“以惡制惡”情節(jié)，實際上是達爾對孩子們的內(nèi)心撫慰：雖然你們小，雖然現(xiàn)實中有太多你們無法抗衡的暴力和不平，但聽見你內(nèi)心的力量，必能以弱勝強，成為自己的英雄。
　　一般的童話故事，寫到小比利安然回家，或者每夜騎鵝飛行就以“happyending”收結(jié)了。但《小不點兒人》并沒有完。達爾給了它一個看似累贅的結(jié)尾。小比利慢慢長大，天鵝背不動他了。小不點兒爺爺對他說：“恐怕我們沒有比天鵝更大的鳥了。但是當(dāng)它再也載不動你的時候，我們希望你仍然能來這里看我們……或許我們有些人會秘密地去看你。”
　　“我會的！我會的！”小比利大聲說，“我會一直來看你們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們！”
　　這段結(jié)尾——依然是為孩子寫的。對成長、長高極其敏感的孩子對這類故事總會有一個疑問：如果我長成大人了，就再也不能去到那里（自由無拘、充滿善愛的內(nèi)心王國）了嗎？某些最高明、最坦白、最悲憫的作者會在故事末了給出自己的回答。在《彼得？潘》里，詹姆斯的回答是：一代一代的孩子仍舊會再到“永無島”去。而在《小不點兒人》里，達爾的回答是：只要你愿意，通往至善至勇的途徑永遠向你敞開。
　　這就是經(jīng)歷過父親早逝、經(jīng)歷過不公正、蹂躪人性的教育制度、經(jīng)歷過摧毀身心的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歷過歲月一切殘忍和撫慰后，一個偉大的兒童幻想作家羅爾德？達爾，致意童心世界的最大悲憫和最大體諒。
　　這個故事，就是他的鼓勵，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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