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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都
賈平凹是《紅樓》解人,他在《廢都》中的藝術(shù)雄心就是達到那種《紅樓夢》式的境界:無限地實,也無限地虛,越實越虛,愈虛愈實。
一部《廢都》是一張關(guān)系之網(wǎng)。《廢都》一個隱蔽的成就,是讓廣義的、日常生活層面的社會結(jié)構(gòu)進入了中國當代小說。 賈平凹復活了傳統(tǒng)中一系列基本的人生情景,基本的情感模式,復活了傳統(tǒng)中人感受世界與人生的眼光和修辭,它們不再僅僅屬于古人,我們忽然意識到,這些其實一直在我們心里,我們的基因里就睡著古人,我們無名的酸楚與喜樂與牢騷在《廢都》中有名了,卻原來是古今同慨。比如樂與哀、鬧與靜、入世與超脫、紅火與冷清、浮名與浮名之累…… ——勇敢地表達和肯定了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心,勇敢地質(zhì)疑和批判了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靈魂。此即《廢都》。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里出了樁異事,兩個關(guān)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huán)的墓地憑吊,見許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里,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艷。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shù)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綠芽,月內(nèi)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jīng)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焙蠡ㄩ_果然如數(shù),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嘆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yǎng)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jié)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并不廣大,過后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fā)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jīng)歷的異事。是這古歷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里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愿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里,數(shù)輛的警車護衛(wèi)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只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jié)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于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后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nèi)e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xiàn)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jīng)驗里,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fā)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么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fā)動了,只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fā)生故障,銀幕上的圖象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么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么感覺了,于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墻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最后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墻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xiàn)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xù)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槐,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里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制。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字,右邊就是個“應”字,老頭并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后來流傳全城,其辭是: 一類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里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shù)刀,腰里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謠兒流傳開來后,有人分析老頭并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只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么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shù)春秋,酒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yè),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jīng)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岳父門前任職,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于賢內(nèi)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淀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干部和群眾思維趨于保守,故長期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后,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yè)老化,城建欠帳大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diào)動,長遠規(guī)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yè),如發(fā)展文化和旅游,短期內(nèi)倒有政績出現(xiàn)。市長大受啟發(fā),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diào)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作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干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yè),即修復了西京城墻,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筑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筑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chǎn)。但是,城市文化旅游業(yè)的大力發(fā)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xiàn)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作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后總是廝跟了一幫閑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薄 閑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并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閑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布市長的謠言,應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zhuǎn)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臺階,精神變態(tài),后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xiāng),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后又出現(xiàn)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閑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叫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墻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鳴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只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游轉(zhuǎn)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于孕璜寺墻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shù),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墻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里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zhuǎn)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shù)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桿下躲雨,因為呆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fā)癢,于嘩嘩的雨聲里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里。孕璜寺山門內(nèi)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了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fā)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lián)想那日天上出現(xiàn)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門寺,發(fā)現(xiàn)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xiàn),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里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里近年來云集了那么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么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于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nèi)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盡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致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后,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只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y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zhèn)鞯拿胤、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云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后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云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么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墻之隔,隔墻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墻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后,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墻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云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么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么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云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云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里: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云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lǐng)他來拜會大師!”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云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tài),動輒給別人發(fā)功,又反復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念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fā)功,果然肚里嘎咕咕響,一會我就跑了廁所。他現(xiàn)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云房說:“真的!北娙苏f:“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云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云房認識了寺里的小尼慧明;勖髂攴蕉,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yè)到孕璜寺,兩入交淡過數(shù)次,孟云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jīng)》的,又善發(fā)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于是許多中午時分;勖髟诎珘δ沁吅懊侠蠋,兩人就趴了墻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云房又趴在墻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只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墻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眽δ沁呎f:“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眽@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墻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墻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么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眽@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边@邊說:“這我曉得,心系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托你送到市長手里,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威了嗎?”那邊說:“沒有的!眽︻^上一沓紙冒上來,孟云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墻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云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云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墻那頭看,小尼姑己幽靈一般從花叢里跑遠了。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北娙烁遣坏闷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guān),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閑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fā)財?shù)囊呀?jīng)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里就結(jié)識了一個美艷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fā)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并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迸诱f:“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后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里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敝苊舫粤艘惑@,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后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后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于一處密室。潼關(guān)縣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里,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調(diào)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里,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表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表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表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里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
一千九百八十年間,西京城里出了樁異事,兩個關(guān)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潑煩,去了唐貴妃楊玉環(huán)的墓地憑吊,見許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墳丘的土攜在懷里,甚感疑惑,詢問了,才知貴妃是絕代佳人,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鮮艷。這二人遂也刨了許多,用衣包回,裝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來種。沒想,數(shù)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綠芽,月內(nèi)長大,竟蓬蓬勃勃了一叢,但這草木特別,無人能識得品類。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請教,花工也是不識。恰有智祥大師經(jīng)過,又請教大師,大師還是搖頭。其中一人卻說:“常聞大師能卜卦預測,不妨占這花將來能開幾枝?”大師命另一人取一個字來,那人適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隨口說出個“耳”字。大師說:“花是奇花,當開四枝,但其景不久,必為爾所殘也!焙蠡ㄩ_果然如數(shù),但形狀類似牡丹,又類似玫瑰。且一枝蕊為紅色,一枝蕊為黃色,一枝蕊為白色,一枝蕊為紫色,極盡嬌美。一時消息傳開每日欣賞者不絕,莫不嘆為觀止。兩個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個更是珍惜,供養(yǎng)案頭,親自澆水施肥,殷勤務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來忽覺得該去澆灌,竟誤把廚房爐子上的熱水壺提去,結(jié)果花被澆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雖異,畢竟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還并不廣大,過后也便罷了。沒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卻又發(fā)生了一樁更大的人人都經(jīng)歷的異事。是這古歷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陽還紅堂堂地照著,太陽的好處是太陽照著而人卻忘記了還有太陽在照著,所以這個城里的人誰也沒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勢依舊是往日形勢。有級別坐臥車的坐著臥車。沒級別的,但有的是錢,便不愿擠那公共車了,抖著票子去搭出租車。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親臨到這里,數(shù)輛的警車護衛(wèi)開道,尖銳的警笛就長聲兒價地吼,所有的臥車,出租車、公共車只得靠邊慢行,擾亂了自行車長河的節(jié)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踩著他的影子,影于是不痛不癢的。突然。影子的顏色由深而淺,愈淺愈短,一瞬間全然消失。人沒有了陰影拖著,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后摸摸,摸得一臉的疑惑。有人就偶爾往天上一瞅,立即歡呼:“天上有四個太陽了!”人們?nèi)e了頭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現(xiàn)了四個太陽。四個太陽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舊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組成個丁字形。過去的經(jīng)驗里,天上是有過月虧和日蝕的,但同時有四個太陽卻沒有遇過,以為是眼睛看錯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陽就不再發(fā)紅,是白的,白得像電焊光一樣的白,白得還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見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見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見了什么嗎?大小的車輛再不敢發(fā)動了,只鳴喇叭,人卻胡撲亂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覺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電影吧?放映機突然發(fā)生故障,銀幕上的圖象消失了,而音響還在進行著。一個人這么感覺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這么感覺了,于是寂靜下來,竟靜得死氣沉沉,唯有城墻頭上有人吹動的塤音最后要再吹一聲,但沒有吹起,是力氣用完,像風撞在墻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們似乎看不起吹塤的人,笑了一下,猛地驚醒身處的現(xiàn)實,同時被寂靜所恐懼,哇哇驚叫,各處便瘋倒了許多。 這樣的怪異持續(xù)了近半個小時,天上的太陽又恢復成了一個。待人們的眼睛逐漸看見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覷,隨之倒為人的狼狽有了羞槐,就慌不擇路地四散。一時又是人亂如蟻,卻不見了指揮交通的警察。安全島上,悠然獨坐的竟是一個老頭。老頭囚首垢面,卻有一雙極長的眉眼,冷冷地看著人的忙忙。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終就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兒,姓蘇的警察就一邊跑一邊戴頭上的硬殼帽子,罵著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里罵“滾”的最粗俗的土話。老頭聽了,拿手指在安全島上寫,寫出來卻是一個極文雅的上古詞:避,就慢慢地笑了。隨著笑起來的是一大片,因為老頭走下安全島的時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錦旗所制。前心印著“有求”“兩字,那雙腿岔開,褲襠處是粗糙的大針腳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邊就是個“必”字,右邊就是個“應”字,老頭并不知恥,卻出口成章;說出了一段謠兒來。 這謠兒后來流傳全城,其辭是: 一類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類人作“官倒”,投機倒把有人保,三類人搞承包,吃喝嫖賭全報銷。四類人來租賃,坐在家里拿利潤。五類人大蓋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類人手術(shù)刀,腰里揣滿紅紙包。七類人當演員,扭扭屁股就賺錢。八類人搞宣傳,隔三岔五解個饞。九類人為教員,山珍海味認不全。十類人主人翁,老老實實學雷鋒。 此謠兒流傳開來后,有人分析老頭并不是個乞丐,或者說他起碼是個教師,因為只有教師才能編出這樣的謠辭,且謠辭中對前幾類人都橫加指責,唯獨為教師一類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頭是什么人,無人再作追究。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長,這市長原籍上海,夫人卻是西京土著,十數(shù)春秋,酒京的每任市長都有心在這座古城建功立業(yè),但卻差不多全是幾經(jīng)折騰,起色甚微,便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長雖不悅意在岳父門前任職,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難該從何處舉綱張目。夫人屬于賢內(nèi)助,便召集了許多親朋好友為其夫顧問參謀,就有了一個年輕人叫黃德復的,說出了一段建議來: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積淀深厚是資本也是負擔。各層干部和群眾思維趨于保守,故長期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比沿海省市遠遠落后,若如前幾任的市長那樣面面俱抓,常因企業(yè)老化,城建欠帳大多、用盡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當今任職總是三年或五載就得調(diào)動,長遠規(guī)劃難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與其這樣,倒不如抓別人不抓之業(yè),如發(fā)展文化和旅游,短期內(nèi)倒有政績出現(xiàn)。市長大受啟發(fā),不恥下問,竟邀這年輕人談了三天三夜,又將其調(diào)離原來任職的學校來市府作了身邊秘書。一時間,上京索要撥款,在下四處集資,干了一宗千古不朽之宏業(yè),即修復了西京城墻,疏通了城河,沿城河邊建成極富地方特色的娛樂場。又改建了三條大街:一條為仿唐建筑街,專售書畫、瓷器;一條為仿宋建筑街,專營全市乃至全省民間小吃;一條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間工藝品、土特產(chǎn)。但是,城市文化旅游業(yè)的大力發(fā)展,使城市的流動人員驟然增多,就出現(xiàn)了許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時西京城被外地人稱作賊城、煙城、暗娼城。市民也開始滋生另一種的不滿情緒。當那位囚首垢面的老頭又在街頭說他的謠兒,身后總是廝跟了一幫閑漢,嚷道:“來一段,再來一段!”,老頭就說了兩句: “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薄 閑漢們聽了,一齊鼓掌。老頭并沒說這謠兒所指何人,閑漢們卻對號入座,將這謠兒傳得風快,”自然黃德復不久也聽到了,便給公安局撥了電話,說老頭散布市長的謠言,應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頭,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訪痞子。為何是上訪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辦教師,轉(zhuǎn)公辦教師時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轉(zhuǎn)成,就上訪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長住西京,隔三間五去省府門口提意見,遞狀書,靜坐耍賴,慢慢地欲進沒有門路,欲退又無臺階,精神變態(tài),后來也索性不再上訪。亦不返鄉(xiāng),就在街頭流浪起來。公安局收審了十天、查無大罪,又放出來,用車一氣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沒想這老頭幾天后又出現(xiàn)在街頭,卻拉動了一輛架子車,沿街穿巷收拾破爛了。一幫閑漢自然擁他,唆使再說謠兒,老頭卻吝嗇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長的“破爛嘍——!承包破爛——嘍!”這叫聲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墻頭上吹塤,一個如狼嚎,一個鳴咽如鬼,兩廂呼應,鐘樓鼓樓上的成百上千只鳥類就聒噪一片了。 這日,老頭拉著沒有輪胎的鐵殼輪架子車,游轉(zhuǎn)了半天未收到破爛,立于孕璜寺墻外的土場上貪看了幾個氣功大師教人導引吐納之術(shù),又見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墻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師推自己的流年運氣。圍著的人就說:“老頭,這里不測小命,大師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預測!自將他推搡老遠。老頭無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銅錢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塵霧,轉(zhuǎn)眼又水汪汪一片,無數(shù)水泡彼此明滅。眾人皆走散了,老頭說聲“及時雨”,丟下車子不顧,也跑到孕璜寺山門的旗桿下躲雨,因為呆得無聊,也或許是喉嚨發(fā)癢,于嘩嘩的雨聲里又高聲念說了一段謠兒。 沒想山門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師,偏偏把這謠兒聽在耳里。孕璜寺山門內(nèi)有一奇石,平日毫無色彩,凡遇陰雨,石上就清晰顯出了條龍的紋路來,惟妙惟肖。智祥大師瞧見下雨,便來山門處查看龍石,聽得外邊唱說:“……闊了當官的,發(fā)了擺攤的,窮了靠邊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聲巨響,似炸雷就在山門瓦脊上滾動。仰頭看去,西邊天上,卻七條彩虹交錯射在半空,聯(lián)想那日天上出現(xiàn)四個太陽,知道西京又要有了異樣之事。果然第二日收聽廣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門寺,發(fā)現(xiàn)了釋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現(xiàn),天下為之震驚,智祥大師這夜里靜坐禪房忽有覺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蟲虎豹少,是狼蟲虎豹都化變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惡之人多了。同時西京城里近年來云集了那么多的氣功師,特異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這種人來拯救人類?孕璜寺自有強盛功法,與其這么多的一般功法的氣功師、特異人紛紛出山,何不自己也盡一份功德呢?于是張貼海報,廣而告之,就在寺內(nèi)開辦了初級練功學習班,攬收學員,傳授通天貫地圓智功法。 學功班舉辦了三期,期期都有個學員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館研究員,卻對任何事都好來勁兒,七年前滿城正興一種紅茶菌能治病強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盡是盛茶菌的瓶兒罐兒,且要拿出許多送街坊四鄰,如此就認識了一個茶友,以致這茶友做了老婆。此后,夫婦倆又開始甩手,說是甩手療法勝過紅茶菌的,這當然只半年時間,社會上又興吃醋蛋,又興喝雞血,他們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雞血卻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陰毛脫落,尋了許多醫(yī)院治療不愈,偶爾聽說隔壁的鄰人有祖?zhèn)鞯拿胤、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鄰人年紀比孟云房長一歲,以前也在一起搓過麻將,此后出門撞著,點頭作禮,鄰人嗤啦一笑。孟云房就買了很重的禮品回來對老婆說:“人家治了你的病,你應該去謝謝才是,老婆送禮過去,興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卻將寫好的離婚書放在桌上讓她簽字,說這下好了,咱們離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見父,脫衣見夫,我老婆的東西怎么讓外人看到呢?!離了婚半年,新娶了婦人叫夏捷,也就隨夏氏另擇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與孕璜寺一墻之隔,隔墻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時沒事,就常腦袋趴在墻頭,聽那邊清器作樂,看那僧人走動;自參加學功后,每日聞得授功的銅鑼一敲,便手腳如猴,逾墻而過。一次就被智祥大師撞見,忙要逃避,大師就說:“咱們是老相識了嘛!”孟云房忙點頭稱是,卻說:“大師這么好的記性,還記得我呀”?大師說:“怎么能不記得,你們那異花是死了?”孟云房說:“是死了,大師測字實在靈驗!”大師又問:“你那個朋友呢?病好了嗎?”孟云房說:“病是早好了。大師竟也知道他是病過?真是神人!”大師說:“哪里:要是神人,那時我就該留下他這個名人來好生談談哩!”孟云房就忙說:“改日我一定領(lǐng)他來拜會大師!” 一期學功班下來,孟云房迷上了氣功,且四處張揚身上有了氣感。每有熟人聚會,他總是盤腳作用功態(tài),動輒給別人發(fā)功,又反復問有沒有感覺?感覺是沒有的。復念咒語,念得滿嘴白沫,一頭汗水,還是不行。眾人就浪笑了。夏捷說:“他真有氣了的,昨晚我肚子脹,他一發(fā)功,果然肚里嘎咕咕響,一會我就跑了廁所。他現(xiàn)在酒肉不沾,煙不吸,蔥也不吃哩!孟云房說:“真的!北娙苏f:“噢,跟了和尚就當和尚了,那戒色了嗎?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說:“我也等著他戒哩!”卻拿眼乜斜過來,孟云房臉就紅了。 夏捷的話,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來學功期間,孟云房認識了寺里的小尼慧明;勖髂攴蕉,三年前從佛學院畢業(yè)到孕璜寺,兩入交淡過數(shù)次,孟云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學知識。他也是看過《五燈會元》和《金剛經(jīng)》的,又善發(fā)揮,倒惹得慧明常有難事來請教。于是許多中午時分;勖髟诎珘δ沁吅懊侠蠋,兩人就趴了墻頭嘀嘀咕咕說長長的話。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從外邊回來,見孟云房又趴在墻頭與小尼姑說話因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雙光腿,一只腳就抬起來不停地在另一條腿上搓。墻這邊說:“慧明,這篇論文寫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著些勁兒呢!眽δ沁呎f:“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靜地寫這份論文,我只覺得愉悅的!眽@邊說:“是如蓮的喜悅嗎?一墻之隔,兩個世界、我倒羨慕你們……”墻那邊就嘻嘻笑,說:“你什么都可以當,是不能當和尚的,你在外邊尋清靜尋不到,真到了清靜處,怕你又受不得清靜!眽@邊說:“是嗎?”那邊又說:“前幾日對你說過的事,一定得口嚴著。”這邊說:“這我曉得,心系一處,守口如瓶嘛!”那邊說:“孟老師真好,那我還寫了一份狀書,要托你送到市長手里,這邊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說:“你站在石頭上,我就接著了。哎喲,腳威了嗎?”那邊說:“沒有的。”墻頭上一沓紙冒上來,孟云房抓到了,同時這邊踏著的一根木條斷裂,噗咚一聲,人出溜下來,下巴正撞在墻頭瓦上,一頁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場好戲,說:“嘿嘿,孟云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廂記》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顧孟云房傷著沒有,搭了凳子往墻那頭看,小尼姑己幽靈一般從花叢里跑遠了。此時,夏捷當著眾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臉紅了,卻說:“你不要說了吧,這也是作佛事,功德無量的!北娙烁遣坏闷浣,就嚷道該吃晌午飯了吧,說:“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會要你出錢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趙京五腳勤提了籃子上街打酒買菜。 西京東四百里地的潼關(guān),這些年出了一幫浪子閑漢,他們總是不滿意這個不滿意那個,浮躁得像一群綠頭的蒼蠅。其中一個叫周敏的角兒,眼見得身邊想做官的找到了晉升的階梯,想發(fā)財?shù)囊呀?jīng)把十幾萬金錢存在了銀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日近黃昏,百無聊賴,在家悶讀罷幾頁書,便去咖啡廳消費,消費了一通,再去逛舞場。舞場里就結(jié)識了一個美艷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見那女子也場場必至。周敏就突發(fā)奇想:這女子或許能給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辭一番卻并不堅決,他就大了膽子,用自行車馱到一個僻背巷口。女子跳下來告別,說你走吧,卻是不走。他就上去親了一口,女子便嗚地哭了,說:“我恨你!”周敏說:“我太激動。我再不了!迸诱f:“我恨這個時候才見你,三年前你在哪兒?:”周敏一把擁了她再在車后架上,一陣風騎到城外河灘,車子一倒,兩個人也倒在沙窩里做了一團,這時女子說,“我有丈夫哩,孩子都兩歲了!敝苊舫粤艘惑@,但已無法自制,說:“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給我吧!”女子叫唐宛兒,從此不忘了周敏,回家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剝光了衣服地打。這邊一打,舞場上的周敏見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兒家的前后察看動靜。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腳出門,后腳進去,帶宛兒出來藏于一處密室。潼關(guān)縣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蒼蠅都有出處,何況一個活人?第四天里,周敏來見宛兒、宛兒只說調(diào)她剛才瞧見丈夫的一個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來查訪的。周敏聽了,也覺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這小地方,當下包一輛出租車開往西京城里,租賃一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兩人如魚得水,粗略購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華清池、大雁塔,又進了幾次唐華賓館、天馬樂園。這婦人是好風光的尤物,喜歡賓館的豪華和漂亮的時裝,又喜歡讀書,有奇奇妙妙的思想。兩人路過城中的報話大樓,巨大的鐘表正轟鳴著樂曲報時。宛兒便說:“人若要死,從鐘表上跳下來,那死也死得壯觀吧!”周敏說:“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繩子就吊死在鐘表上,既能在樂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讓全城人都看得見!”宛兒說聲好,竟撲在周敏的懷里撒嬌,說她那個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開了音箱放小夜曲,為的是有這種輕音樂,雙方的情緒就會漸漸平和,丈夫卻一腳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說:“他不懂”。婦人說:“他只是有勁,是頭驢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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