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歲生辰,也是行及笄之禮的日子。
我的及笄禮由晉敏長公主主行,皇后為正賓。
前來觀禮的諸內(nèi)命婦與京中望族女眷,鬢影連云,寶馬香車在家廟前蜿蜒里許。
東房之內(nèi),蘭湯沐浴,熏香繚繞。
吉時至,禮樂畢,自外傳來禮官曼聲長奏:“上陽郡主行笄禮——”
我著彩衣彩履,綰雙鬟,在司禮女官的導引下徐步走過長長的鋪錦禮氈,來到華堂之上,望見盛裝的太子妃已在西階就位。我向主位上的父母與正賓位上的皇后行了跪禮,便起身面南深揖謝賓,步入禮席正坐。
我仰頭看著神容端麗的太子妃,悄悄地挑了挑嘴角。
她目光如水,端莊得一絲不茍,親手將我雙鬟散開,拿起盤中玉梳為我梳頭。
梳罷,太子妃退至一側(cè),正賓盥手,皇后與長公主一并步下玉階。
我屏息垂目,見一雙朝鳳宮履與杏黃鸞紋織金裳映入眼中。
皇后站在我的面前,莊嚴吟誦:“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她著席正坐,從長公主手中接過玉梳,將我長發(fā)綰起,梳作高髻,加以透雕牡丹紋金笄。
我緩緩仰起臉,看見母儀天下的皇后,我的嫡親姑母,眼中含笑如綿綿春日。
晉敏長公主,我的母親,站在她的身側(cè),額前鳳墜搖曳,眼中淚光晶瑩。
初加笄,再著素衣襦裙。
我正跪叩拜父母,謝賓,向東正坐。
姑母再次步下玉階,從母親手中接過如意蓮花垂珠簪,為我加簪祝頌。
復加曲裾深衣,再拜。
斂容正坐,待三加八寶連枝金鳳冠,著廣袖長裾禮服,再頌再拜。
層層繁復華服加身,釵冠巍巍,垂瓔搖曳,寬且長的裙幅逶迤身后,往日羅衫輕靈不再,漸覺一舉一動都似有無形壓力,令我不得不挺直身姿,端肅心神,來支撐這分量與莊重。
三加三拜,笄禮已成。
尊長們端坐主位,身后是王氏歷代先祖的掛像高高在上俯瞰著我,畫像上的每張面孔,每雙眼睛,都透著這個姓氏的榮耀與高貴,凝結(jié)了無聲悲歡,穿過百年歲月將我籠罩。
禮官長聲唱誦著每個女子笄禮上都要聆聽的話:“事親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順,恭儉謙儀。不溢不驕,毋诐毋欺。古訓是式,爾其守之!
余音悠悠回響于華堂,亦回響在我心上。
“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我屏息正跪,雙掌平舉齊眉,深深俯首叩拜。
拜謝祖先恩榮,拜謝皇后加笄,拜謝父母兄長。
我禮成而起,徐徐回轉(zhuǎn)身來。
遠近華彩,明堂深曠,四下肅然。
腳下玉磚如鑒,映出一抹淡淡的影子——高髻嵯峨,廣袖垂云,這身影陌生得讓我恍惚。
皇后、長公主、太子妃依次向我稱賀,父親與兄長稱賀,賓客稱賀。
我逐一還禮,一次次斂容低首,復又抬起臉龐,迎著眾人目光,獨立于異彩流光的中央。
少時雙鬟散去,冠簪深衣之下,萬千光華匯集一身。
父母兄長第一次站在我身后,再無人擋在我面前,張開庇護的雙臂。
堂前玉階長遠,似要將我引向漫長得不敢設(shè)想的人生,而彼端的人們離我如此遙遠。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年少歲月一去不返。
次日清晨,我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開始著衣、敷粉、梳妝。
今天是我第一次以成年女子的身份,去給父母請安。
妝成,徐姑姑為我加上玉色連枝披帛,含笑退至一側(cè),讓我轉(zhuǎn)身看向立地鸞鏡。
鏡中人斜梳螺髻垂步搖,白素為裙,煙霞為襦,腰采窄束,玉帶纏臂……我笑著在鏡前旋身一轉(zhuǎn),衣帶飛揚撩起幽幽香氣,“今日熏的什么香?”
我抬袖嗅去,詫異熏香與往日不同。
“郡主且看腳下!毙旃霉眯Φ。
塵香履上薄玉為花,履底有薔薇香粉,從蓮瓣鏤空中細細印灑。
“真巧的心思!”我欣喜躍然,玩心忽起,提起裙擺在地上踩出淡淡薔薇色的印子,仿若無數(shù)花朵綻開塵中,一路輕靈地隨我向回廊開去。徐姑姑和侍女們在后邊匆忙相隨,叫著“郡主慢些”,我佯作沒聽見,將她們都拋在身后……
恰是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風吹落廊外桂花,紛紛揚揚,撒落一地細碎香蕊。
待我轉(zhuǎn)過東廊,迎面便見了哥哥——漆紗小冠,白衣廣袖,手持犀柄麈尾翩翩而來。
他駐足廊下,將我看了又看,一雙斜飛的秀眉挑得老高:“誰家女兒生得這樣俊俏,可比我家的野丫頭美多了。”
我高揚起頭,學他挑眉的樣子:“這又是哪里來的輕薄兒,慣會裝模作樣!”
“嘖嘖,兇起來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桨l(fā)裝腔起來,烏黑眸子透出促狹笑意,曼聲謔道,“莫非是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
我奪了麈尾,揚手打去,才將后面的渾話截住。
哥哥笑著躲開,口中兀自戲謔:“衛(wèi)侯,衛(wèi)侯,我家小阿嫵的衛(wèi)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直熱,雙頰瞬間發(fā)燙。
“哪來什么衛(wèi)侯,你也不是東宮!蔽依@過花樹,將麈尾朝他擲去,“盡說些渾話!”
“雖不是也,亦不遠也,難道你不是東宮之妹,莫非子!
聽見這名字,我心一跳,急急截住他的瘋話:“叫爹爹聽見不掌你的嘴,拿誰比不好,偏拿個薄命的!”哥哥一怔,想起《碩人》所頌的美人莊姜果真薄命不祥,忙掩了口:“罪過罪過!”
這惡人嘴上討?zhàn)垼瑓s又笑著湊過來,將話一轉(zhuǎn):“昨日為兄替你占了一卦,依卦象所示,我家阿嫵今歲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我探手向他脅下?lián)先ィ绺缱钆掳W了,慌忙閃身躲讓,與我鬧作一團。
侍女們看慣我與哥哥嬉鬧,退在一旁也不避忌,紛紛掩唇而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地將我攔。骸翱ぶ骺靹e鬧了,相爺已回府了!
哥哥趁機抽身,揚長而去,笑聲在簌簌而下的落英間飄遠。
我一甩衣袖朝徐姑姑嗔道:“每次都偏袒哥哥,你最偏心了!”
她掩口而笑,姿態(tài)秀雅,悄聲道:“行過笄禮便該出閣了,歲末離人當歸,難怪紅鸞星動……”
侍女們在身后輕笑。
只有自小陪在身邊的錦兒安靜乖巧,沒有取笑我。
我羞得說不出話來,一跺腳道:“錦兒,我們走,不理她們!”
說罷,我轉(zhuǎn)身掩飾著雙頰發(fā)熱的窘態(tài),直往母親居處快步而去,而身后笑聲依舊盈盈不絕。
“郡主當心。”
錦兒追上來,在階上攙住我。
我拂開她的手,羞惱未消,抬眼卻見廊外有風吹過,細碎紛黃的桂花撲簌簌掉落,馥郁襲人。
今年的桂花開得早了些,現(xiàn)在便已凋落。
心念忽動,驚覺桂子開謝,已是秋深,歲末當真不遠了。
歲末,歲末,他真能回來嗎……
雖聽母親私下說起,圣上有意召他提早回朝,可姑母又說守孝之期,三年未滿,皇子身為天下表率,不可不守孝制。徐姑姑只聽母親那樣講,卻未曾聽見姑母的話,她是不會懂的。
我自然明白深宮里有許多無奈之事,可他們卻總以為我仍不懂。
我怔怔地望向遠處朦朧天色,嘆了口氣——皇陵偏遠,被遙隔于重山之外,此時已漸入秋涼了吧。
一時間,惆悵暗生,說什么紅鸞星動,將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為他母妃守孝,未滿三年之期,怎能回來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長的時光。
一直站在我身側(cè)的錦兒忽而細聲說:“郡主終歸是要等到殿下回來的。”
我臉上一熱,“錦兒,你也來多嘴!
錦兒低了頭,知道我不會真的惱她,繼續(xù)柔聲道:“除了殿下,誰還配求娶王氏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