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吳天官書

寅再拜：昔王良適齊，投策而嘆；歐冶去越，折劍言詞。藝不云售，慨猶若此；況深悲極憤者乎？寅夙遭哀閔，室無強親，計鹽米，圖婚嫁，察雞豚，持門戶。明星告旦，而百指伺哺；飛鼠啟 夕，而奔馳未遑；秋風(fēng)飄爾，而舉翮觸隅；周道如砥，而垂頭伏櫪。輿隸交叱，刀錐并侵；煙爨就微，顛仆相繼。彷徨阇之下，婆娑里巷之側(cè)。飛塵揚波，行人如蟻；恫恫，不可與處，此乃有生之憂，非寅之所畏也。至若槿樹辭榮，芳林引暮；學(xué)書不成，為箕未貨；艷色廢于群丑，齊音咻于眾楚。雞既鳴矣，而飄搖遠游；日云夕矣，而契闊寤嘆；九衢延絲，而窮轍漣如；高門將將，而敗刺無從。又漢綱橫施，略瑕錄腐；駑馬效其馳軀，鉛刀礪其铦鍔，有志功名之士，扼腕攘袂之秋也。若肆目五山，總轡遼野；橫披六合，縱馳八極。無事悼情，慷慨然諾；壯氣云蒸，烈志風(fēng)合。戮長猊，令赤海，斷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斃名立。斯亦人生之一快，而寅之素期也。乃至凍蠅垂翅，絕望驥后；斥棲蒿，仰思鴻末；念言自致，力薄羽微。人生若朝露，百年猶飛電；一旦先犬馬，何從效分寸哉？使童牛躑躅于重基，狐貍跳梁于玄穸；皮毛并沒，草木同塵。雍門援琴，吁其傷矣！墨子悲絲，殊乎昨矣！華省陳筵，不可作矣！蟲悲風(fēng)暄，時代及矣！此寅所以撫案而思，仰天而嘆，不能不為之憤悒而哀傷也！執(zhí)事俊榜魁元，清時宰相；羔羊有不渝之節(jié)，鳴鶴得靡怍之道；木鐸警眾，魏象詔民。裁成風(fēng)雨，旋轉(zhuǎn)日月，朝廷之師臣，海內(nèi)之人望，所謂域中銀斗高標(biāo)，海內(nèi)瑤山共仰矣。寅瞻桑仰梓，得俱井邑；感于斯之義，冒通家之請；僅錄所著投贄。嗟乎！平子縟才，乃假聲于三都之賦；孟陽后進，敢托途于劍閣之銘，所以得旁展豐談，直施利筆；茍其不爾，別前愆并聚，后悔何尋？寅竊不料，反顧微軀，塊然一物；若得充后陳之清問，被壁上之余光，則枯骨不朽。故敢伏光范門下請教，不勝惶恐之至！

壯甚。（袁中郎評）

與文徵明書

寅白：徵明君卿：竊嘗聽之，累吁可以當(dāng)泣，痛言可以譬哀。故姜氏嘆于室，而堅城為之隳堞；荊軻議于朝，而壯士為之征劍。良以情之所感，木石動容；而事之所激，生有不顧也。昔每論此，廢書而嘆；不意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俯首自分，死喪無日，括囊泣血，群于鳥獸。而吾卿猶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懷素。缺然不報，是馬遷之志，不達于任侯；少卿之心，不信于蘇季也。

計仆少年，居身屠酤，鼓刀滌血。獲奉吾卿周旋。頡頏婆娑，皆欲以功名命世。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沒，喪車屢駕，黃口嗷嗷，加仆之跌宕無羈，不問生產(chǎn)，何有何亡，付之談笑。鳴琴在室，坐客常滿，而亦能慷慨然諾，周人之急。嘗自謂布衣之俠，私甚厚魯連先生與朱家二人，為其言足以抗世，而惠足以庇人，愿赍門下一卒，而悼世之不嘗此士也。

蕪穢日積，門戶衰廢，柴車索帶，遂及藍縷。猶幸藉朋友之資，鄉(xiāng)曲之譽，公卿吹噓，援枯就生，起骨加肉，猬以微名，冒東南文士之上。方斯時也，薦紳交游，舉手相慶，將謂仆濫文筆之縱橫，執(zhí)談?wù)撝畱艮H。歧舌而贊，并口而稱。墻高基下，遂為禍的。側(cè)目在旁，而仆不知；從容晏笑，已在虎口。庭無繁桑，貝錦百匹；讒舌萬丈，飛章交加。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詔獄。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毀；下流難處，眾惡所歸。繢絲成網(wǎng)羅，狼眾乃食人，馬氂切白玉，三言變慈母。海內(nèi)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整冠李下，掇墨甑中，仆雖聾盲，亦知罪也。

當(dāng)衡者哀憐其窮，點檢舊章，責(zé)為部郵。將使積勞補過，循資干祿。而蘧篨戚施，俯仰異態(tài)；士也可殺，不能再辱。嗟乎吾卿！仆幸同心于執(zhí)事者，于茲十五年矣！錦帶縣髦，迨于今日，瀝膽濯肝，明何嘗負朋友？幽何嘗畏鬼神？茲所經(jīng)由，慘毒萬狀。眉目改觀，愧色滿面。衣焦不可伸，履缺不可納；僮奴據(jù)案，夫妻反目；舊有獰狗，當(dāng)戶而噬。反視室中，甂甌破缺；衣履之外，靡有長物。西風(fēng)鳴枯，蕭然羈客；嗟嗟咄咄，計無所出。將春掇桑椹，秋有橡實，余者不迨，則寄口浮屠，日愿一餐，蓋不謀其夕也。吁欷乎哉！如此而不自引決，抱石就木者，良自怨恨。筋骨柔脆，不能挽強執(zhí)銳，攬荊吳之士，劍客大俠，獨當(dāng)一隊，為國家出死命，使功勞可以紀(jì)錄。乃徒以區(qū)區(qū)研摩刻削之材，而欲周濟世間，又遭不幸，原田無歲，禍與命期，抱毀負謗，罪大罰小，不勝其賀矣！

竊窺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喪；孫子失足，爰著兵法；馬遷腐戮，《史記》百篇；賈生流放，文詞卓落。不自揆測，愿麗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廢言之志。亦將括舊聞，總疏百氏，敘述十經(jīng)，翱翔蘊奧，以成一家之言。傳之好事，托之高山，沒身而后，有甘鮑魚之腥而忘其臭者，傳誦其言，探察其心，必將為之撫缶命酒，擊節(jié)而歌嗚嗚也。嗟哉吾卿！男子闔棺事始定，視吾舌存否也？仆素佚俠，不能及德，欲振謀策操低昂，功且廢矣。若不托筆札以自見，將何成哉？辟若蜉蝣，衣裳楚楚，身雖不久，為人所憐。仆一日得完首領(lǐng)，就柏下見先君子，使后世亦知有唐生者。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后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寒暑代遷，裘葛可繼，飽則夷猶，饑乃乞食，豈不偉哉？黃鵠舉矣，驊騮奮矣！吾卿豈憂戀棧豆嚇腐鼠邪？此外無他談，但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jié)義。幸捐狗馬余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qū)區(qū)之懷，安矣樂矣，尚復(fù)何哉！唯吾卿察之。

答文徵明書

寅頓首徵明足下無恙幸甚！昔仆穿士擊革，纏雞握雉，恭雜輿隸屠販之中，便投契足下，是猶酌湜沚以，采葛覃而為绤也。取之側(cè)陋，施之廊廟，冠劍之次，人以為不類，仆竊謂足下知人。比來癡叔未死，狂奴若故，遂致足下投杼，甚愧甚愧！且操奇邪之行，駕孟浪之說，當(dāng)誅當(dāng)放，載在禮典，寅固知之。然山鵲莫喧，林鶚夜眠；胡鷹聳翮于西風(fēng)，越鳥附巢于南枝；性靈既異，趨從乃殊。是以天地不能通神功，圣人不能齊物致；農(nóng)種粟，女造布，各致其長焉。故陳張以俠正，而從斷金之好；溫荊以偏淳，而暢伐木之義。蓋古人忘己齊物，等眾辯于鷇音；出門同人，戒伏戎之在莽也。寅束發(fā)從事二十年矣，不能翦飾，用觸尊怒；然牛順羊逆，愿勿相異也。謹(jǐn)覆。

又與徵仲書

寅與文先生徵仲交三十年，其始也草而儒衣，先太仆愛寅之俊雅，謂必有成，每每良燕必呼共之。爾后太仆奄謝，徵仲與寅，同在場屋，遭鄉(xiāng)御史之謗，徵仲周旋其間，寅得領(lǐng)解。北至京師，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氣，指目其非；徵仲笑而斥之。家弟與寅異炊者久矣，寅視徵仲之自處家也，今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間。寅每以口過忤貴介，每以好飲遭鳩罰，每以聲色花鳥觸罪戾；徵仲遇貴介也，飲酒也，聲色也，花鳥也，泊乎其無心，而有斷在其中，雖萬變于前，而有不可動者。昔項槖七歲而為孔子師，顏路長孔子十歲，寅長徵仲十閱月，愿例孔子以徵仲為師，非詞伏也，蓋心伏也。詩與畫寅得與徵仲爭衡；至其學(xué)行，寅將捧面而走矣。寅師徵仲，惟求一隅共坐，以消镕其渣滓之心耳，非矯矯以為異也；雖然，亦使后生小子，欽仰前輩之規(guī)矩豐度，徵仲不可辭也。

真心實話，誰謂子畏狂徒者哉？（袁中郎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