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上個世紀90年代，我蟄居在敬亭山下的宣州小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研究曾國藩，讀《曾國藩家書》、《曾國藩傳》，也讀他的文章、奏折以及據(jù)說是他所撰的《冰鑒》一書。系統(tǒng)地讀一個人的東西，就好像去一個人家拜訪，先是熟悉這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去看看這個人家的庭院，然后進入廳堂，參觀寢室、書房，乃至浴室和廁所；繼而與這個人談心，了解他的工作、經(jīng)歷、習慣和生活。讀曾國藩，我明顯能感覺到一個人內(nèi)心的深厚度與寬廣度，也看到一個人巨大的憂郁和悲涼。曾國藩不單單是一個讀書人，或者是一個文人，一個官員，他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集大成者，他在人生的歷程中，以知識的學習、內(nèi)心的冶煉盡得大學精要。在這個人身上，可以看到自孟子以來所提倡的儒家人格的最高標準，那就是內(nèi)圣外王，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境界。曾國藩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儒家文化仁的精神：寬厚、智慧、誠實、博大。在立德、立行、立言上，曾國藩都臻于極致。 于家庭，曾國藩出身寒門，即使后來官位顯赫，但他一直簡樸務實，保留了耕讀之家的本色。曾國藩一生身體力行，嚴以律己。在對子女和親屬的教育上，他雖然戎馬倥傯，西征北討，但一直不放松，堅持言傳身教。優(yōu)良的家風，良好的教育，使得曾氏一門人才輩出：其長子紀澤精通詩文書畫，是晚清出色的外交官；其次子紀鴻喜愛自然科學，在數(shù)學研究上造詣較深，可惜英年早逝；其孫輩曾寶蓀、曾約農(nóng)后來都成為著名的教育家和學者。 于君主，曾國藩一直很忠誠。曾國藩從京城回湖南組織湘軍，正是為了響應《論語》中的一句話：禮失而求諸野。曾國藩含辛茹苦十數(shù)載，出生入死，終于完成了替朝廷分憂的初衷。鎮(zhèn)壓太平天國之后，曾國藩手握重兵，權力巨大。但他一直很清醒，深知功高蓋主的隱患，急流勇退，不僅解散了湘軍，而且多次陳明心跡，傾心于老莊。曾國藩正是以他過人的智慧和洞察力，保全了自己，也保全了自己的名節(jié)。 于同僚，曾國藩一直寬厚為上，以仁待人。比如說，對于左宗棠，曾國藩有著知遇之恩，但左宗棠一直恃才自傲，出語尖刻。每到此時，曾國藩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淡化處理，在把握住大局的基礎上，也做必要的妥協(xié)。曾國藩善于發(fā)現(xiàn)和使用人才，他的幕僚中，許多都是原先科場和官場不得志者，經(jīng)他的發(fā)現(xiàn)、調(diào)教、保舉，不少人都出將入相，官至總督、巡撫、尚書、侍郎等。經(jīng)他的調(diào)教，一批經(jīng)天緯地之才脫穎而出，比如說胡林翼、李鴻章、左宗棠、郭嵩燾、沈葆楨、丁日昌、曾國荃、彭玉麟、楊岳斌、劉蓉、李瀚章、李續(xù)賓、劉坤一、李宗羲、錢應溥、梅啟照、倪文蔚等。曾國藩還以用人見長，在他幕府中，有一批才高八斗的學人，比如薛福成、吳汝綸、李善蘭、徐壽、華蘅芳、黎庶昌、俞樾、趙烈文、容閎、陳蘭彬等。這些人才的和睦相處，與曾國藩妥善處理各式各樣的人際關系有關。有容乃大，這是湘軍集團在軍事、政治上獲得成功至關重要的原因。 研究曾國藩的著作十分龐雜，這一本《曾國藩治學方法》可謂專題研究治學對于曾國藩修齊治平的作用。作者胡哲敷是合肥人，民國時曾任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也曾任浙江大學附屬中學校長。值得一提的是，胡哲敷本身就是一個極優(yōu)秀的學人，比較起那種冬烘似的書呆子，他對于大學之道有著自己的切身體會，頗能領會曾國藩由一個普通讀書人變成巍峨君子的艱難歷程，也能理解儒學最后一座山峰的精神實質(zhì)。胡哲敷對曾國藩無比崇拜，他說：五百年來，能把學問在事業(yè)上表現(xiàn)出來的，只有兩人：一為明朝的王守仁，一則清朝的曾國藩。二人都是以書生而克平世亂，都是在千辛萬苦中，把學問事業(yè)，磨煉成功，都是戎馬倥傯之間，讀書為學不倦。不過，王守仁天資高，是高明一路的人，故其為學途徑，多偏于上達一方面，于下學功夫，則言之頗少。曾國藩為篤實一路的人，處處腳踏實地，故其為學途徑，最合于下學之門。陽明之學學之不善，還會發(fā)生毛��；曾國藩的學問，則無論如何，都不會發(fā)生弊端。高明的人應該走這條路，遲鈍的人也應該走這條路，下學的功夫如此，上達的功夫亦不過如此。因為他對學問的見解，不與凡俗同，而自己又能身體力行地做出榜樣來，這便見得他的真學問。 在本書中，胡哲敷把曾國藩的治學分為幾部分來開講：第一編總論，第二編修養(yǎng)，第三編治事，第四編讀書。這些，都是曾國藩大學的組成部分。在每一編中，重點論述曾國藩思想和求學的精髓。如第一章探索學習的意義和范圍時，重點研究學的意義、學的表露、學的范圍；第二章在論述曾氏的氣度和學風時，重點剖析曾氏的才質(zhì)、謙恕勤恒的氣度、樸實諳練的學風，以及不主門戶、困知勉行、求闕的相法；在第四章精神上的修養(yǎng)，重點闡述治心的方法靜坐平淡改過，以及培植強毅之氣的方法。從結(jié)構和文字可以看出，這一本書雖名為探討和研究曾氏治學方法，其實是重點研究曾國藩的修養(yǎng)和治事，研究大學造就曾國藩成功的路徑。比如說胡哲敷在書中寫道：曾氏學問事業(yè)，都有很驚人的成就。我們看他的日記，看他的家書，以及他與人相往還的書信中，處處見得他是毋怠毋荒，絲毫不茍。這全是因為他有著過人的精神，才能如此。而也就是他學問事業(yè)成功的根源。當然，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只是第一層次。讀書最根本的，既是找到通向外部世界的通天之途，同時也找到一條通往自己內(nèi)心的幽秘之路。 曾國藩的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冶煉出的典型人物，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最后一座高峰。面對這樣的人，學習并不是高山仰止，而是如何走在成為他的道路上。胡哲敷在自序中寫道：今之社會，無中心標準之社會也，上至國家禮法政令，下至鄉(xiāng)曲小民之一行一動，莫不人自為之；此猶大自然之民也，安能立于今之世乎？這一句話，充分表明了這一本書的現(xiàn)實意義。因此，讀曾國藩，秘密地建立一種聯(lián)系通道，進而悟出曾氏著作與社會現(xiàn)實、個人心靈史及時代精神的血脈核心，是最為重要的。深入生命體驗，超拔于狹隘的、片面的、個人的經(jīng)驗之上，再輔之以科學的參考系，是接近偉大人物的最好方法。作者胡哲敷應是一個通達智慧之人，他的這本書盡心架構著讀者與曾國藩之間的橋梁，將自己的讀書心得和人生經(jīng)歷雜糅其中，以一種神圣的目標，求得浩然之氣對于讀者的養(yǎng)護，并期培育內(nèi)心的強大力量。在我看來，這一本書像是手指，它的功能是用來指月，那是一輪閃爍著銀色光輝的中國文化之月。
趙 焰二〇一五年三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