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關何處》是著名作家葉兆言抒寫鄉(xiāng)愁的散文集,文筆簡潔,風格恬淡,本書包含了葉兆言散文中與故鄉(xiāng)有關的多種題材,或記錄南京舊時風情,或描寫南京及周邊的風景,或評價江蘇的各城市風貌。在平實的語言后,飽含著作者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在不知不覺中給人以美的熏陶。
葉兆言,1957生于南京,著名作家。著有中篇小說集《艷歌》《夜泊秦淮》《棗樹的故事》,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影》《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太頑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葉兆言文集》(七卷)、《葉兆言作品自選集》等!蹲吩聵恰帆@1987—1988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
民間的相冊
朋友們知道我要寫南京的老照片,紛紛提供線索,有個朋友特地送來一張巨大的全家福,夾在過了期的報紙中間。這是張攝于七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朋友指著照片,說這是他母親,這是他舅舅,這是誰誰誰,照片上有很多人,朋友興致勃勃逐一做說明。
我看著這張泛黃的全家福,面對朋友的詳細介紹,情不自禁想起,在過去的歲月中,不知有多少人,指點著照片上的人物,津津有味反反復復說著故事。朋友的母親,照片上的小姑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顯然從有這張照片開始,她就像我的朋友那樣無數(shù)遍地介紹,單調(diào)的話題被無數(shù)遍地重復,這是誰,那又是誰,誰誰誰當時怎么樣,后來又怎么樣,先只是說給和她一般大的小朋友聽,說給來訪的其他長輩聽,漸漸地,小姑娘成了大姑娘,該有男朋友了,如果不是自由戀愛,那就聽從媒妁之言,訂了婚,然后就成了別人的新娘。不妨想象一下,在蜜月里,新娘向新婚的丈夫描述這張老照片,該是個多有趣的場景。全家福光輝燦爛的過去和幸福美好的前景,在蜜月里時隱時現(xiàn),真實和想象在時空中交流。以后有了兒女,小姑娘天真的眼光,終于轉(zhuǎn)變成一個母親的口吻。再以后,做祖母了,再以后,又做了曾祖母,時光流逝,照片上的人物故事,在她口頭繼續(xù)流傳,一遍又一遍地追憶重復。
我注意到照片角上斜著的一行小字,那是照相館的地址和廣告——“容豐照相,南京貢院東街,電話八八一”。顯然是一家老字號,電話號碼還只有三位數(shù),從為照片配制的硬板上,就可以知道這家照相館很講究做工。照相館知道人家拍了照片,拿回去是要懸掛的,因此不僅要拍得好,拍完了,配套還必須要跟上。過去人家的堂屋中,一個擱照片的鏡框是少不了的。很多人家都喜歡擱那種四世同堂的照片,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大團圓更能反映家庭的和睦與興旺。家和萬事興,通常拍這種全家福都會擇一個好日子,譬如長輩過生日,又譬如小輩中誰剛從國外學成歸來,全家福在一開始就注定有紀念意義。
和全家福異曲同工的是集體合影,集體合影是對外拓展,是家庭的延伸。全家福向人們展示的是一個家庭的風貌,是窺探家庭的一個窗口,而集體合影卻反映了一個人的社交圈子,反映了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是歷史上的某一段經(jīng)歷、個人的某一段生活。從那些合影者的莊重表情上,就可以看出門道。很多集體合影,注定應該具有不可小覷的歷史意義。集體合影在審美上天生有缺陷,無一例外都是太嚴肅,太一本正經(jīng)。和全家福相比,集體合影常常缺少一些人情味。集體合影總是難逃呆板的厄運?梢詷嫵杉w合影的機會很多,某某大樓奠基或竣工,某某大學本科或速成班結業(yè),某某會議,某某要人接見。在這么一大群人中間,總有些混闊了的人,可以拎出來說一說。因此若有機會和名人合照一張照片,將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情。
照片印好了以后,一式多份,各自珍重保留。有的照片上人實在太多,密密麻麻,必須用針尖小心翼翼地指點著加以注解說明,才能讓別人連蒙帶猜,說這原來是誰誰誰。集體合影是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不可缺乏的重要生活內(nèi)容之一。對于達官貴人來說,這是賞臉給人一個機會,來頭越大,有關他的集體合影就越多。同時,集體合影也是人們炫耀自己過去的一個證明。很多人都樂意把自己的畢業(yè)照,把同某某名人的合影,掛在家中最為顯眼的地方。這種集體合影通常可以成為家庭裝飾的一部分。
從集體合影上也可以看出當時的時尚,譬如攝于20世紀40年代的一張“義診圖”,看起來就十分有趣。照片上那么多人,幾乎每一位都把臉部肌肉繃緊了。這是把整個醫(yī)院都集中到了一個畫面上,從掛號處到外科、內(nèi)科、針灸科,從醫(yī)生到病人,應有盡有。柱子上懸著一副對聯(lián),只能看清楚一半,“行善舉先要不沽虛名”,下一句由于光線反射,看不出來。畫面構圖對稱,又不過分呆板。像這樣的照片,今天就是打算模仿,也困難。
又譬如攝于1947年的“穿童子軍服的孩子們”,由于缺少必要的文字說明,我只知道拍攝這張照片的時間和地點,地點是在南京。對于這樣的照片,也許根本用不著解說。根據(jù)我的想象,這似乎是一些難民的孩子,他們光著腳,臉部表情上透露著淡淡的憂傷。如果他們的父母還健在,如果他們的童年十分幸福,他們就絕不會用那樣的神情看著攝影鏡頭。
老照片中,最能流露出一些自然的,還是人們郊游時的留影。過去照相機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及,大家出去玩,真正拍照留念的機會并不多。那年頭,愛好攝影的人常常會有不務正業(yè)的公子哥的嫌疑。由于女孩子一般都喜歡拍照,因此會拍照就等于多了一項勾引女孩子的小手段。
我便聽說過一個不正派男人的故事。他是一個從德國回來的留學生,學的是醫(yī),歸國之后,掛的牌子卻是“精通中西醫(yī)學”,兒科、婦科、內(nèi)外科,什么病都敢治。他們家祖上大約是開藥鋪的,來頭盡管不小,醫(yī)術顯然不太高明。在20世紀30年代南京的報紙上,屢屢可以看見他登的行醫(yī)廣告,但是他的診所很不景氣,終于開不下去了。
后來,他便在報紙上登廣告,說自己有兩臺德國的照相機準備出讓。再后來,診所不開了,干脆開了一家照相館,專門替人拍照。他屬于那種典型的好色之徒,只要是美女,就不收錢,拍了照片,放大了,放得滿櫥窗都是。結果是開照相館也不賺錢,好在他有些家產(chǎn),也不在乎,只要漂亮的女孩子源源不斷,他就認賠下去。據(jù)說他收藏了幾大本美女照,而哪位美女照下方印有一朵小梅花的,則表示這美女和他關系非同一般。
有很多關于這個男人如何不學好的傳說,他吃喝玩樂一輩子,在“文化大革命”前生病死了。他死了以后,妻子將他的美女照相簿付之一炬,燒得精光!拔幕蟾锩鞭Z轟烈烈來到了,紅衛(wèi)兵小將抄家,從天花板上搜到一本不知猴年馬月拍的裸照,不同的女人,各個角度都有。這些裸照介于藝術和淫穢之間,其中當然也有他妻子的寫真。裸照事件一度成為最轟動的新聞,他的妻子尋死覓活,因為這些罪證活生生的,想抵賴也抵賴不了。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雖然是道聽途說,忍不住就會想到那個不學好的男人。有一段時間為了寫小說,我翻閱舊報紙,還特地留心尋找他當年登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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