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一只會說人話的黑猩猩“布魯諾”鋃鐺入獄,決定向世人公布它加速進化的一生。
布魯諾自幼就從動物園被發(fā)掘,投入大學靈長類動物實驗室女學者莉迪亞·利特摩爾的懷抱。盡管天賦異稟,布魯諾體內的原始本能卻令它騷動,它無常的爆發(fā)失控最終害得莉迪亞丟了飯碗。兩人雙雙被趕出實驗室,自此展開了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生旅程……
本杰明·黑爾,畢業(yè)于愛荷華大學作家工坊,在院長獎學金的資助下完成了這本小說。他當過夜班面包師傅、保安、錯視畫家、漫畫家、插畫家與技術文件撰寫員。虛構作品及非虛構作品發(fā)表于《哈潑斯》《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這部大膽的處女作也為他贏得了迪倫·托馬斯獎提名。
第一篇
但是人類,驕傲的人類,
掌握到一點短暫的權威,
就把自己最確定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像玻璃般易碎的本質,像只憤怒的人猿,
在上帝眼前玩弄奇妙的把戲,
讓天使們都要哭泣;如果像我們的脾氣,
他們笑都會笑死。
—莎士比亞《惡有惡報》
第一章
我名叫布魯諾·利特摩爾。布魯諾是別人取的,利特摩爾是我自己取的,在催促之下我終于決定,大方地把我的回憶錄公布給這個低下又瘋狂的世界。
我送這個大禮的目的,是希望人們能被啟發(fā),進而著迷,然后警覺,從中學習,或許還能獲得娛樂。然而,我發(fā)現(xiàn),實際動手寫作這件事實在沉悶得令人難以忍受。除了原始得令人慚愧的“一指神功”之外,我一向懶得學習更流利地打字,至于紙筆,我的雙手形狀怪異,雕刻那么多考究的小符號很容易疲倦,所以我決定用口述方式寫我的回憶錄。因為錄音機照例不合我用,我得有個聽寫員,F(xiàn)在是單調無聊的九月某日上午十一點十五分,我有點慵懶但十分舒適地躺在沙發(fā)上,脫了鞋但穿著襪子,手里拿著一杯叮當作響的冰茶,還有個叫格溫·古普塔的、語氣溫柔的年輕女子陪我坐在這里,用鉛筆、黃色記事本與激光般精準的注意力記錄我的話。我的聽寫員格溫是在我居住的研究中心實習的大學生。她扮演助產士,把我心中想到、用肺與舌頭表達、從口中說出的話,變成文字,為其注入一股文學的莊嚴與持久性。
開始吧。該從哪兒說起呢,格溫?不,別說出來。我就從初次遇見莉迪亞開始吧,因為有莉迪亞我才會在這里。
但是開始之前,我想我應該簡短描述一下目前我的環(huán)境與困境。你可以說我被囚禁了,但是這個詞暗示我希望自己在別的地方,其實不然。如果有人問我:“布魯諾,你好嗎?”我很可能回答:“很好!倍疫@是實話。我知道我衣食無缺。我自認為未被囚禁,而是半退休狀態(tài)。你知道的,我是個藝術家,受到我的飼養(yǎng)員的認同與尊重,讓我從事對我的靈魂最重要的兩項藝術:繪畫與戲劇。說到前者,研究中心慷慨地供應我顏料、畫筆、畫布,等等。我的畫作甚至在外面出售—在那個讓我已經興味索然的世界。我聽說,作品至今仍然可以賣得高價,收入歸研究中心,所以我讓他們發(fā)了財,真是混賬。我不在乎。叫他們都去死吧,格溫,我畫畫只是為了撫慰我受創(chuàng)的心靈,其余都是污穢的經濟學。至于后者—戲劇,我正準備主演德國作家畢希納的《伍采克》,由我執(zhí)導并扮演主角,我們的小劇團幾周后就要為研究中心員工跟他們的親友公演。不是什么百老匯大制作,連非百老匯都算不上,但是能夠(稍微)滿足我的表演欲,也可以從中了解一些我的個性。我的朋友里昂·斯莫勒偶爾會來看我,這種場合我們會談笑懷舊。有時我們玩雙陸棋,有時我們聊哲學話題,直到清晨窗外的天空中出現(xiàn)朦朧的黎明藍。我在研究中心里活得很舒適,并享有任何人都會希望擁有的相對隱私權,其實比一般人還要更多,因為我并不在意每天在這世界上保持曝光度。我甚至隨時能出去,當我很想學梭羅獨處的時候,我可以在森林里散步,跟長滿青苔及各種真菌、體形粗大的老樹進行心靈交流。研究中心位于佐治亞州,我之前從未到過這地方。我承認以我有限的見識來看,佐治亞是個相當宜人、草木茂盛的漂亮地方,潮濕的亞熱帶氣候對我的身體有益。老實說,大多數(shù)日子里我感覺像住在度假村,而非因為我或多或少犯下的謀殺罪被強迫囚禁(附帶一提,如果時光能倒流,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再干一次)。因為疑似謀殺這檔兒事在我人生中只是件不重要的小事,我就等到后段再提起吧,但是至少表面上這跟我現(xiàn)在的居所有關,所以也跟你們的計劃有關。不過我不是普通的罪犯。我猜你們將我留在這里,不是為了懲罰我而是為了研究我,我假設這就是你們計劃的終極目標。我倒不是責怪你或他們想要研究我。我很有趣的。我是個特殊案例。
其實啊,格溫,我應該為了起初一再拒絕你要求訪談而道歉。光說出開場這幾段話就讓我發(fā)現(xiàn),和讓你記錄這個故事的主意相比,我迄今的經歷沒什么更能滿足我在哲學上永垂不朽的人性欲望—來自源頭的原汁原味的正確記錄,流傳給后世子孫:我的回憶,我的愛,我的憤怒,我的意見與我的熱情—也就是說,我的一生。
開始吧。我先說我第一個重要的回憶,就是初次認識莉迪亞。當時我還是個六歲左右的小孩,她跟我立刻產生了共鳴。她抱起我來,吻我的頭,把玩我柔軟的小手,我也雙手環(huán)抱她的脖子,抓著她的手指,把她的一撮頭發(fā)放在嘴里,她笑了;蛟S我已經愛上她了,而我唯一知道的示愛方法就是吸她的頭發(fā)。
在我正式開始之前,我覺得該為大家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你們注意力的顯微鏡聚焦在這個樣本、這個女人—莉迪亞·利特摩爾身上。多年之后,為了紀念她,我甚至沿用她歌曲韻律般的三音節(jié)姓氏。莉迪亞很重要:她的為人、她的存在、她占據空間的方式、她在我的意識中持續(xù)占據一席之地的方式,還有她的外表、她的味道。她皮膚上散發(fā)出無法言喻的香味……完全超越我先前的嗅覺體驗,令我不知所措。她的頭發(fā)是金色的(對我而言也很陌生),金黃到看起來發(fā)亮,仿佛,或許,在黑暗中,會自然發(fā)出生物冷光,像螢火蟲,或是某種奇形怪狀的深海魚。我們初次見面那天,她一如往常,把那頭神奇的金發(fā)綁在腦后,呈嚴肅的馬尾狀,以免遮住眼睛。但是有三四撮頭發(fā)松脫開來,在她臉上飄動,她老是習慣用手指把頭發(fā)撥到耳后。這完全沒用!因為那些頭發(fā)很快又會一根一根松脫,或在她偶爾摘下眼鏡時全部掉下來。莉迪亞工作時,她的雙手似乎在不斷跟頭發(fā)與眼鏡奮戰(zhàn)。眼鏡被摘了下來,綁在耳環(huán)邊的掛帶上,現(xiàn)在(看。┫褡o身符一樣掛在脖子上晃蕩,這兩片薄棱鏡在女性最大的兩個性征(她的乳房。└浇鼘δ惆l(fā)光,然后(看。┯执魃先,稍微放大她的眼睛,如果你走到她背后就會看見掛帶垂在她肩胛骨之間。她戴上去,摘下來,從不讓眼鏡長時間停留在她鼻梁上(在纖細的鼻梁骨兩側留下兩個橢圓形印記,每當她感覺開始頭痛就會用手指按摩那里)或掛在胸口。其實有一次—那是許久之后,我在學習數(shù)字,我曾經短暫地沉迷于數(shù)東西,花了一個小時觀察她工作,數(shù)了莉迪亞摘下眼鏡與戴回去的次數(shù),也數(shù)了她把頭發(fā)撥到耳后的次數(shù)。結果,在一小時之內,莉迪亞戴上眼鏡三十一次,摘下三十二次,并且把頭發(fā)撥到耳后五十三次,平均將近每分鐘一次。但我想這些習慣只是表示她在同僚身邊感到緊張不適,因為她跟我獨處時,除非她在進行必須集中精力的工作(例如閱讀),眼鏡都收在眼鏡盒里,頭發(fā)也都隨便披散。
現(xiàn)在我要談談她的身體、穿著風格與日常的行為舉止?上攵任腋叩枚,但對女人而言不算特別高,或許五英尺五英寸左右,不過她的手腳像鳥類一樣敏捷,容易讓人誤以為她更高。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她經常運動,吃得很健康,從來不像我這么容易被對身體有害的零食誘惑。她天生聽不見邪惡食物的妖魅歌聲,例如,她只在社交場合飲酒,而且喝得不多。她的雙手關節(jié)突出,幾乎像男性,指甲因為輕微勞動與習慣性咬嚙而磨損(她的少數(shù)惡習之一)。那是雙很實用的手,算不上優(yōu)美,不是庸俗詩人可能形容為“雪白”的那種玉手,也不是電視廣告推銷從黑暗非洲大地上搶奪來的明亮鉆石時會套上戒指的那種纖細的手。她穿著很嚴肅,有點保守。她很有格調,但是并不太引人注目。不,夸張不是她的作風(是我的作風)。黑色高領毛衣適合她,淡褐色緞紋運動衣適合她,法蘭絨圍巾適合她。她一般在馬歇費爾德百貨公司買衣服。她夾發(fā)夾。她在夏天會穿涼鞋。她在冬天穿靴子。她只在特殊場合戴首飾,但在所有場合都輕松散發(fā)出一種平安喜樂的光芒。她穿綠色很好看。
接著談談她的講話聲,我剛認識她那天她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多數(shù)人會用成人哄騙小孩或動物的那種討厭的夸張變音口氣跟我講話。但是莉迪亞不同。不,她用與對待別人一樣的那種認真的語氣跟我講話,一開始就贏得了我的好感。她的聲音有種微弱但清晰可辨的鼻音。她出身于阿肯色州一個鳥不生蛋的窮鄉(xiāng)僻壤小鎮(zhèn)上的某個勞工家庭,但她像我一樣靠教育擺脫寒微出身,而且講起話就像是芝加哥大學的年輕女博士,而且她確實有博士學位。她的句子語法嚴謹,連標點符號都聽得出來:句號、括號、冒號,有時甚至分號也是。聽她講話就像聆聽全編制交響樂團演奏古典作品,稍微能聽到一個音不準的班卓琴,躲在弦樂區(qū)里寂寞地照著譜叮叮當當?shù)仨憽?
再談談她的臉。莉迪亞的臉色蒼白,很像北歐人,即使出現(xiàn)在伯格曼導演的黑白片里也毫不突兀。不過她的瞳孔顏色不是電影里那種女人會有的清澈藍色,她的眼睛是帶著金色斑點的綠色。她的虹膜像極了海龜殼,或略帶青銅色花瓣的綠玫瑰花冠,或透過望遠鏡可以觀測到的、在十億光年外另一個銀河系爆炸的兩顆金綠色恒星,在她駕照相片上面的描述是“淡褐色”。她的長臉蛋使得薄嘴唇與稍微分裂的下巴最尖端之間頗有距離。她的蒼白膚色在陽光下看起來接近粉紅而非褐色。太陽穴上有兩條帶著細致分叉、幾乎看不出來的藍色血管。她的鼻梁是筆直的斜線,但是鼻頭圓滑,上翹的角度從正前方看來,碰巧可以看到她的鼻孔里面。她額頭很寬,眉弓上方稍微有點隆起。她的顴骨不高,在強烈燈光下才看得出來。她很少化妝,即使化也是淡妝,因為在她臉上涂抹太多裝飾品只會適得其反。牙齒不齊的笑容像是童年清寒的遺跡。我們認識時她二十七歲,她去世時也不過三十四歲。
但是為什么?我為什么花這么多精力,還有你我的時間來描述這個女人?或許這樣的描述在你心目中只會扭曲而非闡明她的形象,但我要說莉迪亞是我的初戀。記得要特別強調“戀”這個字,格溫。干脆連“初”這個字也特別強調好了。因為莉迪亞是我(強調)唯一的愛人,至少是我唯一敢以黑體字強調的愛人。
現(xiàn)在可以認真開始了。請到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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