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緣

　　一場怪風改變了達度的命運

　　酒旗飄飛，濁浪拍岸，小店集聚一撥文人，把酒高談，糞土天下。不時，又微風玄雨，指染文字，在筆畫間破解人生的密碼。店堂里，驚嘆四起，戲語交雜：

　　——這個字，測得妙，上靠《周易》，下落《爾雅》，中接《圣經(jīng)》，堪稱大師手筆。神說，奇才也！

　　——行家看門道，俗人看情竅。俺覺著，這技藝是貼攬女孩的絕佳手段，能否傳授兩招。小的年過四十五，媳婦還沒個影，爹媽威逼，爺奶利誘。這會兒，只能病急亂投醫(yī)，臨時抱巫腳 。仁兄穩(wěn)坐，俺弓腰舉杯，在此給大師行禮了。

　　又一陣謔語欣歡。

　　文友所稱的大師姓達名度，是一位測字高手，江湖號稱“達半仙”。此人學外語出身，以教書為業(yè)。舉態(tài)豁朗，談吐幽默，敬黨愛國。論表相，達度算不上俊偉：瘦高的個，單眼皮，兩臂下垂手過膝，氣宇卻睿敏，神情飄逸。在他身上諸多對立因素得以巧妙統(tǒng)一：眉宇淺含仙風道骨，口袋里，揣著西洋博士文憑；既愛奶酪，又戀臭豆腐，間隔饅頭啃黃油面包。半仙旅居國外六年，回國后仍一身土氣，與女士交往，卻溫文爾雅，那修養(yǎng)，一般人難以企及。

　　閑時在校園散步，達度常愛平展雙手，隨景運氣，天冷時，戴個碩大的耳套，從背后看去，像一個意味深長的“貴”字。

　　歲月婆娑，機緣神異，達半仙頗有來路，某些故事得從孩提時說起。

　　20世紀60年代，達度寄居劉家灣，年僅三歲，有幸遇見一位鄉(xiāng)隱高人。劉家灣隸屬黃陂縣，離武漢六十多公里，距黎元洪老家僅一山之隔。村落不大，卻富傳奇色彩，六百多年前，曾是明朝皇帝朱允炆的隱居地。村里有位老人叫劉貴德，人稱劉先生，據(jù)說是明朝大臣齊泰的直系后代。

　　劉先生乃晚清舉人，學富五車，擅古詩，通西學，書法堪稱一絕。而且，會測字，眾人敬稱竹林神卜，與魏晉七賢似乎沾點邊。1916年，黎元洪總統(tǒng)顧戀家鄉(xiāng)，開辦孝義小學，先生特邀主教，桃李滿門，名噪一時。老人家明事理，胸懷豁達，德高望重�？箲�(zhàn)時期，曾救過三個日后當了高官的共產(chǎn)黨人。新中國成立后，歸隱茅舍，做了鄉(xiāng)村教師，威望依舊，但風光已淡去七分。先生的后人卻個個爭氣。大兒道樸在部隊任師長，后升中將，極是風光人物。二兒道誠執(zhí)管公社中學，能書善畫，也是一方名流。

　　那年，先生七十晉八，老伴剛?cè)ナ�，一人賦閑，孤寞難當，便招了幾個本家學童，以毛主席詩詞做大旗，私下講授古書。弟子們事后回憶，稱之為“紅幌私塾”。開初，學生只有三人：大頭、小頭（雙胞胎，二兒道誠之子），外加侄孫友林。達度來自大武漢，寄居外婆家，年及五歲，在村里有些優(yōu)越感，卻進不了私塾，艷羨夾雜著悠悠的痛苦。

　　一場怪風改變了命運。

　　夏初，達度與伙伴在門前塘邊玩耍。突然間，樹木開始搖晃，天空壘起層層烏云。未幾，狂風興作，許多大樹被攔腰折斷，前村的房瓦漫天飛舞。空中躍出一條云龍，由南向北，急速翻飛，一路扶搖旋轉(zhuǎn)，飛沙走石。眨眼間，龍卷風奔至門前塘。

　　同伴都跑了，達度呆立塘邊，嚇得兩腿發(fā)軟。太陽忽地沒了，一時間，天昏地暗，風冷颼颼。但見塘里的水，一股股躥向天空，大塘瞬息干涸，正中央露出了那口傳說已久的老井，井沿邊隱現(xiàn)一紅色的“中”字。如同“貴”，這個“中”有說法。

　　塘水被卷上天空后，風歇了，天放亮，古井內(nèi)閃出道道金光，大地倏然寧靜。稍后，撲通撲通，當空落下一條條活魚。灣里響起呼叫聲：

　　“下魚了，天上掉魚了，天上掉魚了！”

　　村民傾巢出動，運氣好的，拾得八九條，幾乎人人有收獲。當眾人忙著抓魚時，天空轟然三響，待轉(zhuǎn)過身，太陽又露出了笑臉，門前塘的水復又盈滿，那口神奇的井再度淹沒在碧水之中。

　　達度沒撿到魚，卻逮了只大烏龜，龜背上刻有一個“中”字。烏龜墜落在水塘旁的泥坑里，達度捧起，一步步踱向大塘，洗去泥，輕輕放進塘里。那龜游了一圈，回過頭，定神看了達度一眼，隨即潛入水中。這一切被佇立在達度身后的劉先生盡收眼底，巨龜入水時，他兩手合十，躬身一揖。

　　翌日，劉先生登門納徒：他家家（黃陂話：外婆），從明天起，讓達娃來我屋里念書，一切用度我承擔。達度喜出望外，卻不知就里，十二年后方才明白個中緣由。

　　外婆趕緊泡糖茶，喚兒搬出太師椅，興奮地對外孫說：達娃，文殊菩薩降福了，快快跪下，給先生行禮，敬茶。

　　達度當即伏地，磕了三個響頭，而后，舉雙手將茶杯呈與老人。

　　先生安坐椅上，接了茶，小抿一口，撫著達度的頭，緩緩說：

　　好好學，有了知識，長大更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