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場盛宴》代表了所有鐘情于這個城市的人們想象中的巴黎:一座我們可以年紀輕輕、囊中空空地幸福相愛的城市。巴黎怎么可能成為一曲為生活、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人與人之間友愛奏響的挽歌呢?
控訴恐怖襲擊不是書的核心內容。這本書是一曲愛與親情的詠嘆調。
本書為讀者描繪的,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或已經經歷或某天將要面對的——失愛之痛。安東尼用他的筆,以一種融合了記者的冷靜與詩人敏感的風格,解剖了這人類情感中難以接受的劇痛。
這本書因此也教會了我們如何直面失愛之痛——“我們無法醫(yī)治死亡。我們滿足于將它馴服!
譯后記
一
“我到處在找她。”
“……”
“那里還有人嗎?”
“先生,您該做好最壞的打算。”
那天早晨,打開國內出版社編輯發(fā)來的本書電子版,心被這句開場白驟然揪緊。
2015年11月13日晚,巴黎突發(fā)有史以來最慘重的系列恐怖襲擊,共有130人喪生、413人受傷。僅巴塔克蘭音樂廳一處,在恐怖分子的沖鋒槍掃射下,89人離開了這個世界,其中就有本書作者安東尼的愛妻:海蓮娜。
我是與這場襲擊擦肩而過的人。因為臨時工作安排,事發(fā)前一天我離開了巴黎。而恐怖襲擊選擇的場所,從餐館酒吧到音樂廳,都在我的住所附近,無一不是我習慣光顧的地方。最近幾年,由于巴黎年輕藝術家、設計師、建筑師、作家的聚集,我所居住的這個街區(qū)正在成為巴黎的新蒙馬特爾。居住和工作在這里的人們無論膚色和國籍,都有著一個共同愛好:樂于享受和分享生活。遇襲的酒吧餐館正是大家聚會的首選之地?梢哉f,這場襲擊是對巴黎生活方式的宣戰(zhàn)。在我當時為國內媒體撰寫的報道中,這樣記錄著事件發(fā)生后的第四天:
原本擁擠的街上空空蕩蕩,鴿子咕咕叫著橫穿小街,有拿著鮮花的路人停下來看手機上的GPS,我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卻張不開口。樓下以往坐滿人的酒吧露臺,現在被一條紅白相間的封鎖線保護著,血跡已被沖洗的地面水痕未干。每一個彈孔上都被人插上了一朵紅玫瑰。一張紙條在風中搖晃:無盡悲痛,難以言表……
這句開場白瞬間復蘇了我的相關記憶,可這并非我心理不適的根源。它大聲喚醒的,是蟄伏于我內心的對災難突然降臨的恐懼。
因深愛而時刻擔憂失去、害怕面對這種失去的人們,都能體會到隱藏在靈魂深處的一種恐懼:某天,當永別沒有絲毫預兆地闖入我們的生活。這種心被揪緊的感覺也反反復復出現在本書的翻譯過程中。一個男人固執(zhí)而悲傷地愛著他的亡妻與幼子,這溫柔撞擊著我的靈魂。
二
在命運尚未將他粗暴地丟進永別的黑洞之前,三十五歲的安東尼?萊里斯是一名普通已婚男子,電臺文化記者。與他年齡相仿的妻子,職業(yè)為劇組化妝師。他們的兒子剛滿十七個月。這也是兩人的唯一一個孩子,十多年愛情的結晶。像所有隱約望到中年模糊輪廓的男人,安東尼或許打算重新規(guī)劃自己的職業(yè)生涯。兒子出生后不久,他辭掉工作,希望能夠多些時間陪伴妻子和孩子,盡享天倫之樂的同時,開始著手實現他的作家夢。
可是,恐怖分子奪走了他的珍寶。
2015年11月16日,海蓮娜遇難后第三天,安東尼的Facebook上悄然出現一小段以“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為標題的文字:
星期五晚上,你們偷走了一條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愛,我兒子的媽媽,但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也粫猿鸷迊頋M足你們。這正是你們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憤怒回應仇恨,就是向同樣造就了今日之你們的愚昧認輸。你們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懷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們,想要我為安全而犧牲自由。你們輸了。你們的這個對手還在繼續(xù)。
那時的法國舉國沉浸在震驚、恐慌與憤怒中,人們迫切渴望英雄的出現,他們的靈魂需要指引。安東尼的這篇短文旋即在網上被迅速轉發(fā),被感動的人們在字里行間讀到了光明,讀到了未來的曙光。他在一夜間成了法國人心目中的勇士。
媒體或許曾經試圖將他塑造成一個具有民眾安慰劑效果的法國英雄,但安東尼始終無意接受這頂桂冠。“從遠處旁觀事物時,人們總覺得那些從困厄中幸存下來的人是英雄。我知道我并不是英雄。命運降臨到我頭上,就是這么回事。”
他寧愿保持低調的隱退狀態(tài),謹慎地維護著自己真實活著的權利。自從2016年1月30日上傳了一張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自拍照后,他再沒有更新自己的Facebook……
安東尼的Facebook如同一份見證歷史的檔案,從此封存在了2015年11月16日。
今年四月份,他的第一本書面世。在這本標題仍為《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的書中,安東尼以日記體的形式,記錄了一對從此“獨自醒來,沒有了那顆他們曾發(fā)誓效忠的星星的幫助”的父子受傷但溫柔的日常生活:“我要讓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聽到對他敘述憂傷的我自己的聲音!
這本書出版后即售罄一空,各種不同語言譯本也紛紛面世。
命運最終令他成為作家,但卻是以他最不情愿的方式——“我本希望自己的第一本書成為一個歷史,但絕不是我自己的歷史!
在翻譯本書和修訂譯稿的過程中,我試圖通過各種方式聯系他。他原本同意接受面訪,最后僅通過法國出版社轉來郵件,回答了有關翻譯方面的幾個問題。
或許他的悲傷尚未被時間治愈,我的工作在他的眼里,仍然是“褻瀆憂傷的繁文縟節(jié)”,他仍是那個愛著,而非曾經愛過海蓮娜的安東尼——普魯斯特說,并不是因為他們死了,所以我們對他們的感情就削弱,而是因為我們自己也死了。
三
對安東尼而言,以憤怒回應仇恨是一種愚蠢甚至怯懦的行為!坝袀可以泄憤的罪犯在手,是一扇敞開的門,一個躲閃痛苦的機會。罪行越嚴重,罪犯越理想,仇恨就越合理。人們以考慮他而回避考慮自己,以憎惡他而避免對自己生活的厭惡,人們?yōu)樗乃蓝矏,從此不再對活著的人微笑!?br />
他這種寧愿與憂傷獨處、不針對恐怖主義進行直接分析與評論的態(tài)度,恰恰使得《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成為巴黎“11.13”恐怖襲擊最寶貴的見證。因為,慘案發(fā)生后,震憾世界的不僅是恐怖分子手段的殘忍,還有巴黎這個城市在災難臨頭時迸發(fā)出的人文氣質。
當晚的巴黎市民,紛紛趕到事發(fā)現場,敞開家門與心扉,在互聯網上公開自己的電話號碼和住址,全力幫助在襲擊中受傷和無法回家的陌生人。在每個襲擊地點,到處都貼滿了“我們不怕”、“嚇不倒”等紙條。害怕沒有彌漫和控制生活在巴黎的人們的情緒。攫取了人們思維的是迷茫,沒有人能夠理解人類殘殺可以到如此冷酷的境地。同樣,還有憤怒。在音樂廳附近,有人這樣寫著:“如果與朋友喝幾杯,聽音樂會和看球賽,這一切已成斗爭,那么發(fā)抖去吧,恐怖分子。我們都經過超級訓練!”
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場盛宴》(Parisestunefête)代表了所有鐘情于這個城市的人們想象中的巴黎:一座我們可以年紀輕輕、囊中空空地幸福相愛的城市。巴黎怎么可能成為一曲為生活、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人與人之間友愛奏響的挽歌呢?
安東尼的這本書真實地體現了巴黎當時這種特殊的迷茫,一種雖未狹隘地將自己封閉在憤怒這一精神層面,但也有著某種看不透結局的迷茫情緒。
可是,《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能夠跨越地域文化界限、在世界范圍內感動讀者的原因更在于:控訴恐怖襲擊不是書的核心內容。這本書是一曲愛與親情的詠嘆調。
本書為讀者描繪的,是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或已經經歷或某天將要面對的——失愛之痛。安東尼用他的筆,以一種融合了記者的冷靜與詩人敏感的風格,解剖了這人類情感中最難以接受的劇痛。在失去至愛的時候,有人設法給自己尋找合理的解釋從而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有人則將痛苦草草埋葬于心靈深處的禁區(qū),從此不敢觸碰。而安東尼的痛苦卻游弋于兩者之間。
或許是傳承了“光明之城”巴黎的理性主義傳統,面對愛妻已逝這一現狀,他有時表現得相當理智。以旁觀者的眼光分析自己的劇痛,他很快就明白了恐怖襲擊不是自己的痛苦根源:“原本也可能是一個蹩腳司機忘了踩剎車,一種惡性程度相對更高的癌癥,一個原子彈,唯一重要的,是她已不在了。武器,子彈,暴力,這一切都不過是舞臺上的布景,真正上演的,叫失去!
他知道,他的痛苦和他的歷史終將被世人淡忘;即使是他本人,也終將與這徹骨的悲傷告別。他因此有一種記錄的緊迫感:“這悲傷,猶如一段短暫的愛情,一段毀滅式的激情,它終將成為往事。……我擁抱著它,將它緊緊攬在胸口。但我知道它已離我而去!
但他又不是理智至上的“冷血人”。他會把道理放在一邊,他想投降,想爬到床底下躲起來,他放縱自己去細細體味靈魂每一縷憂傷的抽搐。
安東尼希望他的憂傷是“純粹的,超脫一切物質約束”。他以為“如果有一天月亮消失了,那么大海會退潮,不讓人們看到它在哭泣。風將停止飛舞。太陽再不想升起”。他無法接受這個世界像被讀取的計數器般繼續(xù)運轉。
本書所記錄的幼兒園的媽媽們充滿母愛的小菜罐、鄰居和素不相識人們的關心、他苦心預備展示給眾人的微笑,無不令人動容,但最直抵讀者靈魂的,應該是他“將恐懼與美好同時拒之門外”的對個人痛苦的封閉。即使這樣的封閉多少顯得有些自私。
一個人在痛苦的時候,與社會的關系是充滿矛盾的。他會既依賴來自外界的慰藉,又想以竭力逃避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安東尼沒有掩飾這種人與社會之間微妙的摩擦。他甚至這樣描述心理援助人員:“我感覺他們想偷走我。他們要拿走我的痛苦,敷上配好的藥膏,再給我時,痛苦已變質,沒了詩意、美感,平淡無味!
所有沒有選擇、只能活著的人們無法用語言描繪的內心世界,被安東尼用他的筆和淚一點一滴地勾畫出輪廓,這本書因此也教會了我們如何直面失愛之痛——“我們無法醫(yī)治死亡。我們滿足于將它馴服。”
四
可是,走出失愛之痛需要多久?
書中沒有答案。
這本書是否能夠改變安東尼的人生?
誰也無法預測命運。
在最近一次接受的媒體采訪中,他說:“是時候該出去找工作了。我得養(yǎng)活我的兒子!
五
安東尼最近一次公開發(fā)表的文章是在法國《世界報》上,在今年7月14日法國尼斯遭襲后的第三天:
我再也無法忍受蠟燭的氣味。它令我想嘔吐。在尼斯、巴黎、奧蘭多、伊斯坦布爾、布魯塞爾,每個他們播下死亡之處,上演著同樣的場景。同樣的肖像被掛起。同樣的鮮花被擺下。同樣的蠟燭被點燃。而這刺鼻的蠟燭令我嘴里有血滴的味道。我原以為自己已沒有足夠的淚水。我原以為最壞的已過去。我原以為自己可以習以為常。我錯了。每個新的恐怖襲擊都讓我淚流滿面。他們曾經是男人、女人、孩子。他們曾經也有想法,有恐懼,有欲望,有生命。他們死了。而我們點燃蠟燭。要對抗全速行駛的卡車、填滿積怨的卡拉什尼科夫沖鋒槍和隨時可引發(fā)的爆炸物,一枝蠟燭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但是,它卻比所有他們能夠使用的武器更有威力。因為,假如有一天,別人的死令我們無動于衷,我們不再點燃蠟燭,那么我們就成了他們。我們不怕死。但要戰(zhàn)勝死亡的恐懼,我們首先必須在生命面前因害怕而顫抖過。那么,讓我們害怕死亡擁抱生命吧。次日,我在窗臺上點燃了一枝蠟燭。今天它仍然燃燒著。它讓我回憶起恐懼、憎恨與消沉的氣味。它提醒我活著的迫切感。
巴黎是一場盛宴,因為有著像安東尼這樣時刻準備赴宴的人。有緊迫感地擁抱自由與生命、享受愛與被愛:這是巴黎,也是安東尼和所有熱愛生活的人們共有的信念。
2016年8月25日,巴黎
萊里斯,是一名記者,也是原法國新聞電臺(France Info)和藍色法國電臺(France Bleu)文化專欄作者!赌銈儫o法得到我的恨》是他的首本書。
殘忍的一夜
梅爾維爾安靜地睡著了,像平時他媽媽不在的時候那樣。他知道爸爸唱起歌來不那么溫柔,愛撫也不那么熱烈,所以不會過分要求。為了自己不在她回來前睡著,我在看書。講的是一個偵探小說家發(fā)現一個殺手小說家事實上并沒有寫那本令他想成為小說家的小說。繞來繞去,我發(fā)現殺手小說家其實根本沒殺過一個人。虛張聲勢的一本書。我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喂喂,一切都好嗎?您在家里嗎?”
我不想被打攪。我討厭這種沒話找話的信息。
我沒回答。
“一切都好嗎?”
……
“您在安全的地方嗎?”
為什么要說“安全的地方”?我放下書,趕緊踮著腳走到客廳。不能吵醒寶寶。我抓過搖控器,費了老長時間電視機才打開。法國體育場發(fā)生襲擊事件。圖像說明不了什么。我惦掛著海蓮娜。得打電話告訴她小心點,最好叫輛出租車回家?墒虑檫不止于此。在體育場的過道里,有些人呆滯在屏幕上。我只能越過他們的面孔去尋找圖像。他們顯得驚惶失措。他們看到了一些我看不到的事物。我仍蒙在鼓中。接著,在屏幕下方滾動疾速的動態(tài)新聞突然靜止不動了。無知就此終結。
“巴塔克蘭遇襲!
聲音遁去。我只能聽到自己胸膛里那顆想逃脫的心臟。這兩個詞語在我的腦袋里鳴蕩著,仿佛永遠不愿停止的回音。一秒如一年。一年的沉靜占據了我的沙發(fā)。這應該是一個誤會。我核對她去的是否就是那個地方。我有可能搞錯或忘記了。
音樂會確實是在巴塔克蘭。海蓮娜在巴塔克蘭。
圖像遁去。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感覺到身體被一股電流擊中。我想跑,想偷一輛車,想去找她。被急迫感燒灼是我大腦內僅存的感覺。只有行動才能平息它的火舌。但我動彈不得,因為梅爾維爾在旁邊,我被困于此。被迫看著火勢蔓延。我想狂吼。但是不可能。不能吵醒寶寶。我抓過手機。我得給她打電話,對她說話,聽到她的聲音。
你們得不到我的恨
星期五晚上,你們偷走了一條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愛,我兒子的媽媽,但你們無法得到我的恨。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們是誰,你們是已死的靈魂。如果你們?yōu)橹つ繗⒙镜哪莻上帝存在的話,我妻子身體里的每顆子彈該是他心中的一道傷口。
可是,我不會以仇恨來滿足你們。這正是你們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憤怒回應仇恨,就是向同樣造就了今日之你們的愚昧認輸。你們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懷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們,想要我為安全而犧牲自由。你們輸了。你們的這個對手還在繼續(xù)。
今天上午我見到了她,在數日數夜的等待之后。她和那個星期五晚上出門時一樣美麗,和十二年前我瘋狂愛上她時一樣美麗。當然,悲傷令我內心滿目瘡痍,在這點上我承認你們小勝,不過是暫時的。我知道她將陪伴我們今后的每一個日子,我們將在靈魂自由者的天堂里重逢,那是你們永遠進不去的地方。
我們只有兩個人,我兒子和我,但我們比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軍隊都強大。而且我也沒有太多時間留給你們,我得去陪就要從午覺中醒來的兒子。他剛滿十七個月,他馬上就要像每天那樣吃下午點心,然后我們要像每天那樣一起玩,他的一生,這個小男孩將以他的幸福和自由羞辱你們。因為,你們同樣無法得到他的恨。
梅爾維爾的信
葬禮之日。梅爾維爾太小了,不能陪我去。我獨自一人面對悲傷的陰云。我不想說話,我已說得太多。于是我將我的詞借給那個還不會說話的人,將我的聲音借給那個還無法讓人聽到的人。我不再是我。我是他。
媽媽:
我用這些文字告訴你我愛你。我想你。是爸爸幫我寫的,因為我還太小。你不用擔心他,我會好好照顧他的。我?guī)ド⒉,我們玩小汽車,我們講故事,我們一起洗澡,我們親了又親。這些和你在的時候不是一回事兒,但還過得去。他對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我看出來他很傷心。我也是的,我很傷心。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手機上看你的照片。我們也聽了你的歌。我們哭了很長時間。爸爸說你再也不能回來看我了。他還說現在我們就是一個兩人團隊,一個探險家的團隊。我喜歡這個主意,因為爸爸告訴我的時候帶著一個真正的微笑。因為最近一段時間,每次他對我微笑的時候都好像在哭。
爸爸說我們可以自己解決問題,做不到的時候就想想你,因為你將會和我們在一起。他請你所有的朋友給我寫一封信,等我長大以后再讀。他對我說我們不是惟一愛過你的人,但沒有人可以愛你勝過我們倆。他對我說小孩子在三歲以前是沒有記憶的,但是和你度過的這十七個月決定了我的將來。
最近以來在我們的身邊有不少的動蕩與不安。我想這和爸爸有點關系,不過他不是故意的。有些女士在街上讓我們停下來向我們問好,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我還收到根本不認識的人寄來的禮物。我對他說不要緊,說你和從前一樣愛我們,說你會原諒他的這一切。
我也要請你原諒我今天沒有到場。你知道我不喜歡有很多大人物的地方。而且爸爸還說時間會很長,天氣又冷。不過爸爸向我保證明天我們兩個人一起來看你。
就這樣吧,我緊緊地擁抱你,我迫不及待地等著見到你,明天,后天,還有以后的每一天。媽媽,我好想你。我愛你。
梅爾維爾
媽媽在那里
這一天關上家門的時候,便是把一種人生留在了我們身后。從此以后,這段人生將與我們形同陌路。一個我們不再居住的地方。一個我們感覺從未住過的地方。一個在內心深處的小房子,里面有我們熟悉的氣味和養(yǎng)成的習慣,我們喜歡它,在那里我們感覺自在,但是,我們再也進不去了。
我們敲門,抓門,試著破門而入,可海蓮娜獨自一人被關在我們空蕩蕩的家中。鑰匙在她手里,她被葬在蒙馬特墓地第十區(qū)。
今天天氣暖和,云朵散去,陽光傾注到墓地,仿佛從天空滴落的蜂蜜。昨天,落下的還是血。
冰冷的血擊打出我們腳步的節(jié)奏,沖撞著簇擠在墓地林蔭主道上的撐傘的人群。今天,葬禮儀式已經結束。我們朝著我們的新生活前行。
梅爾維爾拉著我的手,他剛及我的大腿高,卻有股大人的神情。雨留下的一灘水洼讓他玩得很開心。我的恐懼在他大聲地用腳踩散的水中一點一點地被稀釋了。玩耍是他的武器,下一件蠢事是他的目標,一個孩子是不會被大人的事情所困擾的。他的天真無辜是給我們以喘息的緩刑。
過了中央廣場,往左轉,墳墓就在那邊。我們靠近。我們到了。我全部的生命就在我的腳下,在這幾個平方米的石板、寒冷和泥漿之中。一生,如此微小。我把照片放在星星點點布滿石板的白色花朵中間。宛若夜空中的一朵星云。一個沒有月亮的黑夜。禁錮在小地窖內的她,不會再出現了。
“媽媽在那里!
梅爾維爾突然放開了我的手。他在石板上爬著。壓碎了抵抗不住他的堅定的玫瑰與百合。我怕他找她。他在這片遺憾叢林中繼續(xù)著他的路徑。
他抓到照片,拿起了照片。然后他向著我折返回來,拉起我的手。我知道他找到了她。
他要回去,馬上就走,不能再等,帶著媽媽和我們一起回家。我沒有堅持。他要我抱。我把他抱緊在懷里。她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三人。我們將永遠是三個人。
回去的時候,我路過水洼。在上面來了個單腳跳。他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