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陛云釋詞義和趣馬東瑤俞陛云（18681950），浙江德清人，字階青，別號斐盦、樂靜、樂靜居士，晚號樂靜老人、存影老人、娛堪老人，室名樂靜堂、絢華室，近代知名學者、詩人，是清末經(jīng)學大師俞樾之孫，現(xiàn)代著名文學家俞平伯之父�！短莆宕鷥伤卧~選釋》是俞陛云編撰的著名唐宋詞選本，曾以《唐詞選釋》 《五代詞選釋》 《南唐二主詞輯述》 與 《宋詞選釋》為題陸續(xù)發(fā)表；這次前三種以《唐五代詞境淺說》為名，第四種拆分為 《北宋詞境淺說》 與《南宋詞境淺說》，分別收入 大家小書。這個選釋，或者兩種詞境淺說，共收唐詞二十三家，六十首；五代詞二十五家，一百八十三首；宋詞七十二家，六百六十六首。合計詞人一百二十家，詞九百零九首，非常豐富。本書有著鮮明的選編特色，按俞陛云在《五代詞選釋·序》中所說，在于申其義而暢其趣。以下將就其義和趣略作申述。俞陛云認同張惠言寄托說，在唐和五代詞選釋的兩篇序中，都強調(diào)了詞人以曼辭俳體寓其忠篤悱惻之思的特色；于具體的詞作闡釋中，也每每知人論世，著意申發(fā)作者翠簾紅袖的書寫背后的家國之思、怨悱之旨和黍離之嘆。如唐代選溫庭筠詞最多，共十三首，又以《菩薩蠻》四首為首，在詞后釋讀中，俞陛云指出：張皋文云此感士不遇也，詞中青瑣金堂，故國吳宮，略露寓意，其言妝飾之華妍，乃《離騷》初服之意。不同于將溫庭筠詞多歸于應歌之作的現(xiàn)代闡釋，俞陛云將溫詞納入了詩歌史的香草美人引類譬喻系統(tǒng)。俞氏又選張志和《漁歌子》詞五首，釋之曰：自來高潔之士，每托志漁翁；觀其每首結(jié)句，君子固窮，達人知命，襟懷之超逸可知。在五代詞中，則選馮延巳詞五十首、李煜詞二十七首、韋莊詞十六首，同樣以君國之思闡發(fā)之。如評馮延巳：南唐末造，馮蒿目時艱，姑以愁羅恨綺之詞，寓憂盛危明之意耳……旨隱而詞微，其憂危之念，借詞以發(fā)之。選李煜詞雖不及馮延巳多，但據(jù)王仲聞《南唐二主詞校訂》，李煜現(xiàn)存詞共三十三首、附錄二十首，則俞本二十七首的選目已過半數(shù)。多選李煜詞，同樣是因其以詞抒寫遭逢亡國的哀思綺恨。在兩宋詞中，與現(xiàn)代闡釋的最重蘇軾、辛棄疾、李清照等不同，俞陛云選詞最多的是周邦彥六十五首、張炎六十首、吳文英五十四首、賀鑄四十二首，另有王沂孫、周密、史達祖等選詞都在三十首以上，與蘇、辛不相上下。這些詞人中，除了周邦彥是俞陛云在藝術上最為看重的格律派之祖（書中引夏孫桐語將之視為與史遷之文、杜陵之詩同為古今絕作，無與抗手者的詞中之圣），其他多為南宋中后期乃至易代之際的作家，俞氏每每嘆息于詞中的君國之思、黍離之感，其中或許有著他歷經(jīng)清朝覆滅、民國變亂、日人侵華等種種遭際的切身體會吧。如俞氏選遺民詞人張炎的詞共六十首，為南宋之冠。張炎推賞姜夔詞的清空騷雅，自身詞作亦多有此特色。俞陛云也提到：玉田與姜白石齊名，世有姜張之目。然而姜夔存詞八十余首，俞氏只選了二十二首，張炎存詞一百五十首，俞氏選詞六十首，顯然更重玉田。且他在詞后釋讀中稱張炎佳句尚多，附錄于后，又選錄了張炎十六首詞中的句子，對張炎可謂格外偏愛。其緣由，除了藝術上的雅麗，恐與張炎詞的君國之思、黍離之感有莫大關系。至于趣，則是藝術表現(xiàn)上的佳妙之處。俞氏雖重視詞中寄托，卻并不拘泥于此，指出：亦有返虛入渾，以無寄托為高者。綜觀俞氏的詞序與選釋，既能在具體作品的品評中分析章法、句法和詞境，將不同詞家的個性風貌簡語道出，又體現(xiàn)出對詞史發(fā)展的總體把握。如俞氏論唐詞，群奉瓣香于兩宋，而唐賢實為之基始；論五代詞則曰：承六朝樂府之余響，為秦、黃、歐、晏之傳薪，其文麗以則，其氣高而渾，卓然風人之正軌也；嗣響唐賢，悉可被之樂章，重在音節(jié)諧美，不在雕飾字句。而能手作之，聲文并茂。指出兩宋詞是詞史上最繁盛的時期，而其奠基則在唐代，再往上追溯，則是六朝樂府，從而將詞史歸于大詩歌史，體現(xiàn)出對詞的尊體態(tài)度。另一方面，俞氏則頗有崇古之意，他雖欣賞南宋格律詞的精深華美，卻又往往贊嘆唐五代詞的格高氣盛調(diào)高意遠，稱其音節(jié)諧美，渾然天成，將之樹為詞的高標。俞氏在具體作品的探討中，亦往往貫穿其詞史觀，注意詞在不同時期、不同作家筆下的發(fā)展流變。如評李珣《南鄉(xiāng)子》八首：詠南荒風景，唐人詩中以柳子厚為多。……荔子輕紅，桄榔深碧，猩啼暮雨，象渡瘴溪，更縈以艷情，為詞家特開新采。指出李珣詞題材內(nèi)容上的新變。俞氏還常在與詩的比較中凸顯其詞體意識。如評吳文英《滿江紅·淀山湖》曰：疏鐘二句極有疏雋之味，是詞句，非七律中句，且系宋人佳詠，非唐人風格。其中不僅涉及詞與詩的文體差別，更涉及宋詩與唐詩的風格差別，讀者若細細體味，必有所得。俞氏又引《弇州山人詞評》稱李璟《攤破浣溪沙》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二句為非律詩俊語乎？然是天成一段詞也，著詩不得，同樣論及詞中七言與律詩七言的差異。至于評辛棄疾《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一類稼軒集中多雄慨之詞，縱橫之筆，此調(diào)乃閑放自適，如聽雄笳急鼓之余，忽聞漁唱在水煙深處，為之意遠，則是以詩意之語寫藝術之趣，不難看出《二十四詩品》的詩學遺韻。本書編撰于上世紀四十年代，書中難免存在一些當時尚未發(fā)現(xiàn)的文獻舛誤。如書中所選李璟《浣溪沙》（風壓輕云貼水飛）實為蘇軾作，《帝臺春》（芳草碧色）實為宋李甲作；李煜《長相思》（一重山）實為宋鄧肅作，《浣溪沙》（轉(zhuǎn)燭飄蓬一夢歸）實為馮延巳作。讀者當明辨之。至于俞氏不選李清照、少選柳永，乃其詞學觀之體現(xiàn)，自是不可苛求。2016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