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系“文匯·金散文”系列叢書中第二輯中的一部,收錄了著名作家沈從文抒寫人與自然的散文數(shù)十篇,分為“湘西記憶”“生命菩提”“南北行旅”三輯。在這些散文中,沈從文所寫自然景致,不是純粹的景致觀察,他不動聲色,似個觀察員,靜心體悟、生動描摹出景致的聲音、色彩、形狀、動態(tài)之后,尤為難得的是,與人的生命相融合,將身心靈融入這一片風(fēng)景之中,寫出了自然中生命的真趣與動感。
“文匯 金散文”系列叢書收錄了國內(nèi)一線作家的散文名作,并以全新“主題化”的選編方式呈現(xiàn)給讀者。這些作家的散文有的細(xì)膩縝密,有的清雋沉郁,有的幽默洗練、有的文筆秀麗,但他們都善于把自己的真情實感,通過平易的敘述表達(dá)出來,筆致簡約、親切,讀來有一種娓娓動人的風(fēng)采,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的心。
沈從文(1902—1988),湖南鳳凰縣人,現(xiàn)代著名作家,中國20世紀(jì)文學(xué)巨人,曾兩度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早年投身行伍,1924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白話文革命的重要踐行者和代表作家。主要著作有:小說《邊城》《長河》《龍朱》《虎雛》《月下小景》等,散文《從文自傳》《湘行散記》《湘西》等,文論《廢郵存底》及續(xù)集、《燭虛》《云南看云集》等。
沈從文憑一顆誠心,一支筆,用*干凈的文字塑造了純美的湘西世界。他的作品,滿是自然的美麗和人性的純粹。在充滿焦慮甚至苦難的現(xiàn)實中,他筆下的世界,給我們的心靈開辟了一方凈土。
第一輯 湘西記憶
小船上的信
第三張……
過梢子鋪長潭
灘上掙扎
歷史是一條河
再到柳林岔
過新田灣
鴨窠圍的夜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節(jié)選)
箱子巖
老伴
常德的船
沅陵的人
白河流域幾個碼頭
瀘溪浦市箱子巖
辰溪的煤
沅水上游幾個縣分
新湘行記——張八寨二十分鐘
鳳凰觀景山
第二輯 生命菩提
生命
時間
美與愛
生之記錄
燭虛(二)
水云(一、五、六)
潛淵(二、三)
長庚(二)
綠魘(節(jié)選)
青色魘
我的寫作與水的關(guān)系
《邊城》題記
情緒的體操
《斷虹》引言
第三輯 南北行旅
昆明冬景
懷昆明
云南看云
到北海去
北平的印象和感想
天安門前
春游頤和園
過節(jié)和觀燈
游二閘
跋 一顆為現(xiàn)實光影而跳躍的心/覃新菊
灘上掙扎
我不說除了掉筆以外還掉了一支……嗎?我知道你算得出那是一支牙骨筷子的。我真不快樂,因為這東西總不能單獨一支到北平的。我很抱歉?墒,你放心,我早就疑心這筷子即或有機(jī)會掉到河中去,它若有小小知覺,就一定不愿意獨自落水。事不出我所料,在艙底下我又發(fā)現(xiàn)它了。
今天我小船上的灘可特別多,河中幸好有風(fēng),但每到一個灘上,總?cè)匀缓苜M事。我伏臥在前艙口看他們下篙,聽他們罵野話,F(xiàn)在已十二點四十分,從八點開始只走了卅多里,還欠七十里,這七十里中還有兩個大灘,一個長灘,看情形又不會到地的。這條河水坐船真折磨人,最好用它來作性急人犯罪以后的處罰。我希望這五點鐘內(nèi)可以到白溶下面泊船,那么明天上午就可到辰州了。這時船又在上一個灘,船身全是側(cè)的,浪頭大有從前艙進(jìn)自后艙出的神氣,水流太急,船到了上面又復(fù)溜下,你若到了這些地方,你只好把眼睛緊緊閉著。這還不算大灘,大灘更嚇人!海水又大又深,但并不嚇人,仿佛很溫和。這里河水可同一股火樣子,太熱情了一點。好像只想把人攫走,且好像完全憑自己意見做去。但古怪,卻是這些弄船人。他們逃避急流同漩水的方法可太妙了,不管什么情形他們總有辦法避去危險。到不得已時得往浪里鉆,今天已鉆三回,可是又必有方法從浪里找出路。他們逃避水的方法,比你當(dāng)年避我似乎還高明。他們明白水,且得靠水為生,卻不讓水把他們攫去。他們比我們平常人更懂得水的可怕處,卻從不疏忽對于水的注意。你實在還應(yīng)當(dāng)跟水手學(xué)兩年,你到之江避暑,也就一定有更多情書可看了。
…………
我離開北平時,還計劃到,每天用半個日子寫信,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從這里看來我就明白沒有你,一切文章是不會產(chǎn)生的。先前不同你在一塊兒時,因為想起你,文章也可以寫得很纏綿,很動人。到了你過青島后,卻因為有了你,文章也更好了。但一離開你,可不成了。倘若要我一個人去生活,作什么皆無趣味,無意思。我簡直已不像個能夠獨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變成我的一部分,屬于血肉、精神一部分。我人并不聰明,一切事情得經(jīng)過一度長長的思索,寫文章如此,愛人也如此,理解人的好處也如此。
你不是要我寫信告爸爸嗎?我在常德寫了個信,還不完事,又因為給你寫信把那信擱下不寫了。我預(yù)備到辰州寫,辰州忙不過來,我預(yù)備到本鄉(xiāng)寫。我還希望在本鄉(xiāng)為他找得出點禮物送他。不管是什么小玩意兒,只要可能,還應(yīng)當(dāng)送大姐點。大姐對我們好處我明白,二姐的好處被你一說也明白了。我希望在家中還可以為她們兩人寫個信去。
三三,又上了個灘。不幸得很……差點兒淹壞了一個小孩子,經(jīng)驗太少,力量不夠,下篙不穩(wěn),結(jié)果一下子為篙子彈到水中去了。幸好一個年長水手把他從水中拉起,船也側(cè)著進(jìn)了不少的水。小孩子被人從水中拉起來后,抱著桅子荷荷的哭,看到他那樣子真有使人說不出的同情。這小孩就是我上次提到一毛錢一天的候補(bǔ)水手。
這時已兩點四十五分,我的小船在一個灘上掙扎,一連上了五次皆被急流沖下,船頭全是水,只好過河從另一方拉上去。船過河時,從白浪里鉆過,篷上也沾了浪。但不要為我著急,船到這時業(yè)已安全過了河。最危險時是我用波浪號時,紙上也全是水,皮袍也全弄糟了。這時船已泊在灘下等待力量的恢復(fù),再向白浪里弄去。
這灘太費事了,現(xiàn)在我小船還不能上去。另外一只大船上了將近一點鐘,還在急流中努力,毫無辦法。風(fēng)篷、纖手、篙子,全無用處。拉船的在石灘上皆伏爬著,手足并用的一寸一寸向前。但仍無辦法。灘水太急,我的小船還不知如何方能上去。這時水手正在烤火說笑話,輪到他們出力時,他們不會吝惜氣力的。
三三,看到吊腳樓時,我覺得你不同我在一塊兒上行很可惜,但一到上灘,我卻以為你幸好不同來,因為你若看到這種灘水,如何發(fā)吼,如何奔馳,你恐怕在小船上真受不了。我現(xiàn)在方明白住在湘西上游的人,出門回家家中人敬神的理由。從那么一大堆灘里上行,所依賴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我寫到這里時,灘聲正在我耳邊吼著,耳朵也發(fā)木。時間已到三點,這船還只有兩個鐘頭可走,照這樣延長下去,明天也許必須晚上方可到地。若真得晚上到辰州,我的事情又誤了一天,你說,這怎么成。
小船已上灘了,平安無事,費時間約廿五分。上了灘問問那落水小水手,方知道這灘名“罵娘灘”(說野話的灘),難怪船上去得那么費事。再過廿分鐘我的小船又得上個名為“白溶”的灘,全是白浪,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什么難處。今天的小船全是上灘,上了白溶也許天就夜了,則明天還得上九溪同橫石。橫石灘任何船只皆得進(jìn)點兒水,劣得真有個樣子。我小船有四妹的相片,也許不至
于進(jìn)水。說到四妹的相片,本來我想讓它凡事見識見識,故總把它放在外邊……可是剛才差點兒它也落水了,故現(xiàn)在已把它收到箱子里了。
小船這時雖上了最困難的一段,還有長長的急流得拉上去。眼看到那個能干水手一個人爬在河邊石灘上一步一步的走,心里很覺得悲哀。這人在船上弄船時,便時時刻刻罵野話,動了風(fēng),用不著他做事時,就摹仿麻陽人唱櫓歌,風(fēng)大了些,又摹仿麻陽人打呵賀,大聲的說:
“要來就快來,莫在后面捱,呵賀~~”
“風(fēng)快發(fā),風(fēng)快發(fā),吹得滿江起白花,呵賀~~”
他一切得摹仿,就因為桃源人弄小船的連唱歌喊口號也不會!這人也有不高興時節(jié),且可以說時時刻刻皆不高興,除了罵野話以外,就唱:
“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
心中煎熬些什么不得而知,但工作折磨到他,實在是很可憐的。這人曾當(dāng)過兵,今年還在沅州方面打過四回仗,不久逃回來的。據(jù)他自己說,則為人也有些胡來亂為。賭博輸了不少的錢,還很愛同女人胡鬧,花三塊錢到一塊錢,胡鬧一次。他說:“姑娘可不是人,你有錢,她同你好,過了一夜錢不完,她仍然同你好,可是錢完了,她不認(rèn)識你了!彼蠹s還胡鬧過許多次數(shù)的。他還當(dāng)過兩年兵,明白一切作兵士的規(guī)矩。身體結(jié)實如二小的哥哥,性情則天真樸質(zhì)。每次看到他,總很高興的笑著。即或在罵野話,問他為什么得罵野話,就說:“船上人作興這樣子!”便是那小水手從水中爬起以后,一面哭一面也依然在罵野話的?吹剿麄兾铱偢袆拥靡。我們在大城里住,遇到的人即或有學(xué)問,有知識,有禮貌,有地位,不知怎么的,總好像這人缺少了點成為一個人的東西。真正缺少了些什么又說不出。但看看這些人,就明白城里人實實在在缺少了點人的味兒了。我現(xiàn)在正想起應(yīng)當(dāng)如何來寫個較長的作品,對于他們的做人可敬可愛處,也許讓人多知道些,對于他們悲慘處,也許在另一時多有些人來注意。但這里一般的生活皆差不多是這樣子,便反而使我們啞口了。
你不是很想讀些動人作品嗎?其實中國目前有什么作品值得一讀?作家從上海培養(yǎng),實在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努力。你不怕山險水險,將來總得來內(nèi)地看看,你所看到的也許比一生所讀過的書還好。同時你想寫小說,從任何書本去學(xué)習(xí),也許還不如你從旅行生活中那么看一次,所得的益處還多得多!
我總那么想,一條河對于人太有用處了。人笨,在創(chuàng)作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海雖儼然很大,給人的幻想也寬,但那種無變化的龐大,對于一個作家靈魂的陶冶無多益處可言。黃河則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稱,地寬人少,也不能教訓(xùn)我們什么。長江還好,但到了下游,對于人的興感也仿佛無什么特殊處。我贊美我這故鄉(xiāng)的河,正因為它同都市相隔絕,一切極樸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態(tài)度皆有點原人意味,對于一個作者的教訓(xùn)太好了。我倘若還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給我思索人生,教給我體念人生,教給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個人,卻實實在在是這一條河。
我希望到了明年,我們還可以得到一種機(jī)會,一同坐一次船,證實我這句話。
…………
我這時耳朵熱著,也許你們在說我什么的。我看看時間,正下午四點五十分。你一個人在家中已夠苦的了,你還得當(dāng)家,還得照料其他兩個人,又還得款待一個客人,又還得為我做事。你可以玩時應(yīng)得玩玩。我知道你不放心……我還知道你不愿意我上岸時太不好看,還知道你愿意我到家時顯得年輕點,我的刮臉刀總擺在箱子里最當(dāng)眼處。一萬個放心……若成天只想著我,讓兩個小妮子得到許多取笑你的機(jī)會,這可不成的。
我今天已經(jīng)寫了一整天了,我還想寫下去。這樣一大堆信寄到你身邊時,你怎么辦。你事忙,看信的時間恐怕也不多,我明天的信也許得先寫點提要……
這次坐船時間太久,也是信多的原因。我到了家中時,也就是你收到這一大批信件時。你收到這信后,似乎還可發(fā)出三兩個快信,寫明“寄常德杰云旅館曾芹軒代收存轉(zhuǎn)沈從文親啟”。我到了常德無論如何必到那旅館看看。
我這時有點發(fā)愁,就是到了家中,家中不許我住得太短。我也愿意多住些日子,但事情在身上,我總不好意思把一月期限超過三天以上。一面是那么非走不可,一面又非留不可,就輪到我為難時節(jié)了。我倒想不出個什么辦法,使家中人催促我早走些。也許同大哥故意吵一架,你說好不好?地方人事雜,也不宜久!
小船又上灘了,時間已五點廿分。這灘不很長,但也得濕濕衣服被蓋。我只用你保護(hù)到我的心,身體在任何危險情形中,原本是不足懼的。你真使我在許多方面勇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