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塞爾溫大夫
往事豈能如煙
一九七〇年九月底,在我于東英吉利城市諾里奇任職前不久,我同克拉拉一道出城去欣厄姆尋找住所。這條鄉(xiāng)村公路穿越曠野,沿灌木叢往前延伸,從枝葉繁茂的橡樹下穿過,途經(jīng)一些星散的居民點,在二十五英里之后,欣厄姆參差不齊的山墻、教堂尖塔和樹梢才在平原上依稀可見。大型集市廣場被眾多寂然無聲的房屋門面包圍,冷冷清清,但我們并沒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中介機構給我們提供的樓房。這是當?shù)刈畲髱讞潣欠慨斨械囊粭,離聳立在綠草如茵、四周環(huán)繞有蘇格蘭五針松和紫杉的公墓的教堂不遠,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以一道一人高的圍墻和由接骨木同盧西塔尼亞月桂樹交錯相纏的灌木叢作掩。我們走進大門寬敞的入口,輕松地沿著稍微傾斜的路往下,行經(jīng)鋪著小礫石的樓前廣場。在右邊,馬廄和車庫的后面,一棵山毛櫸高高挺立,直插明凈的秋日藍天。樹上有一些烏鴉窩。現(xiàn)在剛過中午,這些鳥巢孤零零吊在樹上,在只是偶爾才會晃動一下的樹葉遮蓋之下,便成了陰暗的角落。
野葡萄藤爬滿這棟正面很寬的古典復興式樓房的立面墻壁,大門漆成黑色。我們多次撥弄門環(huán)——一條黃銅制的弧形魚,然而屋內(nèi)沒有絲毫動靜。我們往后退了一步。那些分成十二格的框格窗戶閃閃發(fā)亮,恍若由鏡子玻璃做成。這可不像是有人居住。這使我想起下夏朗德省的城堡,我曾經(jīng)從昂古萊姆出發(fā)到那里參觀過。有兩個瘋瘋癲癲的兄弟,一個是議員,另一個是建筑師,花了幾十年工夫來計劃和設計,建造起凡爾賽宮的正面。那當然是一道毫無意義的景觀,但從遠處看卻又令人難以忘懷,它的窗戶就像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棟樓房的窗戶一樣,既閃閃發(fā)亮,又模模糊糊。如果我們沒有匆匆交換一下眼色,相互鼓勵,至少要把這座花園觀察一遍的話,我們肯定就會一無所獲地繼續(xù)往前走了。我們小心翼翼地圍著這棟樓房轉(zhuǎn)。在北邊,墻磚已變成綠色,有花斑的常春藤爬滿部分圍墻。一條長滿青苔的道路從仆人入口處和堆放木柴的庫房旁經(jīng)過,穿過一些十分陰暗的地方,最后猶如通向一座舞臺一般,通向一個有石制欄桿的大陽臺。大陽臺下面,是一大片被花壇、灌木叢和綠樹環(huán)繞的正方形草地。草地對面,放眼西望,景色宜人,是一座公園。公園里有一些挺拔的椴樹、榆樹和四季常青的橡樹。在那后面,便是連綿起伏的耕地,是地平線上白云繚繞的山脈。我們長時間默默地上下觀賞這片伸向遠方的景色,都以為只有我們待在這兒,直到看見一個一動不動的身影躺在花園西南角一棵挺拔的雪松投在草地的樹蔭里。是一位老人,他把頭靠在彎曲的胳膊上,好像完全沉浸在眼前這片土地的景象中。
我們穿過這片使我們每一步都變得異常輕松愉快的草坪向他走去。然而只是在離他很近時,他才注意到我們,并不無幾分尷尬地站起身來。他雖然長得個頭兒很大,肩膀很寬,卻顯得敦實,甚至矮小。之所以會有這種印象,也許是因為他低著頭,從金絲老花眼鏡上方看人的方式,看來這成了他的習慣,造成了一種屈著身、幾乎是祈求的姿勢。他把白發(fā)往后梳,可是仍有幾綹一再落到高高凸起的額頭上。我正在數(shù)草的葉子。他為自己的心不在焉表示歉意。那是我的一種娛樂。恐怕有些令人不快吧。他把其中一綹白發(fā)往后掠,動作笨拙又完美,然后用一種似乎早已不再使用的客套方式,給我們作自我介紹,說他是亨利·塞爾溫大夫。我們肯定是為住所而來的。他繼續(xù)說道。他只能說,住所尚未租出去,但我們不管怎樣都得耐心等待,等到塞爾溫夫人回來,因為她是這棟房子的主人,而他只不過是這座園林的住戶,一種觀賞隱士罷了。在這番開場白之后,我們一邊交談,一邊沿著把花園同公園空地隔離開來的鐵柵欄往前走。我們停了一會兒。在一小片榿木叢附近,有三匹步履沉重的白馬打著響鼻小跑著,帶起一塊塊草皮。它們滿懷期望地在我們身邊排好隊。塞爾溫大夫從褲兜里掏出飼料來喂它們,用手撫摸它們的鼻孔。他說,它們靠我的施舍過活。
我去年花幾個英鎊從馬匹拍賣會上把它們買了下來,要不然,它們肯定會被人從拍賣會牽進屠宰場。它們分別名叫赫謝爾、漢弗萊和希波路圖斯。關于它們的過去我一無所知,不過在我把它們買到手時,它們看起來很糟糕。毛上長滿壁虱,兩眼無光,馬蹄由于在潮濕的地里站得太久,已完全皸裂。這段時期里——塞爾溫大夫說——它們的光景有所好轉(zhuǎn),也許還能再活幾年。然后,他便同這些明顯對他極有好感的馬匹告別,同我們一道朝花園更為偏僻的部分漫步而去,時走時停,話語枝枝節(jié)節(jié)地蔓開。一條小路穿過草地南邊的灌木叢,通向兩旁種著歐洲榛子的林蔭道。樹枝在我們的頭頂織成冠蓋,灰色的松鼠們在其間嬉鬧。地上密密麻麻布滿裂開的核桃殼,幾縷陽光透過簌簌作響的枯葉灑落,被幾百株秋水仙花承接。歐洲榛子大道盡頭是個網(wǎng)球場,四周有一道刷白的磚墻。塞爾溫大夫說,網(wǎng)球曾是我的摯愛,但現(xiàn)在球場已失修破敗,就像這附近其他許多地方。不只是這個菜園——他用手指著已倒了一半的維多利亞時代的玻璃暖房和已經(jīng)壓得變形的棚架,繼續(xù)往下說,不只是這個菜園在荒廢多年之后會毀掉,他越來越多地感受到,就連這無人照管的自然風光也在呻吟,在我們強加給它的重擔下衰落。這座園子曾經(jīng)養(yǎng)活一個人口眾多的家庭,全年都有由精湛技術培育出來的水果和蔬菜從園子端上餐桌,盡管荒廢得厲害,如今它還能生產(chǎn)這么多果蔬,遠遠超過這個家庭無疑正越來越縮減的需要。任這座昔日打理得很好的園子荒蕪也有不經(jīng)意的好處,塞爾溫大夫說,無論是原本長的,還是他在這兒那兒隨意播種或栽植的,都有著不同尋常的精致風味。我們從一個瘋長著一叢叢齊肩高的蘆筍的園地和一排高大的洋薊亞灌木之間穿過,走向一小片掛著無數(shù)紅黃色果實的蘋果樹。塞爾溫大夫把一打妙不可言的蘋果——它們確實在口感方面超過我迄今嘗過的所有蘋果——放到大黃莖蔬菜葉上,作為禮物送給克拉拉,而且說明,這個品種的名稱和它本身很吻合,叫“巴思美人”。
保羅·貝雷耶特
有些謎團無法解
一九八四年一月, 我得到從S 城傳來的消息, 說保羅·貝雷耶特——我在小學聽過他的課——于十二月三十日晚上,也就是他七十四歲生日之后的一個星期,結(jié)束了生命。就在S 城外的一小段鐵路線上,當一輛火車從小柳樹叢出來,拐向空曠的原野,他已臥在那里。報紙廣告中那則以“哀悼一位受人愛戴的同胞”為標題的訃告也給我寄來了。訃告并未涉及保羅·貝雷耶特是自愿還是迫于自我毀滅的壓力自盡,只談到了這位已故教師的功績,談到他對學生的照顧遠遠超過自己的本分,談到他對音樂的熱忱、思想的豐富以及諸如此類的其他方面。訃告又以近乎旁白的方式補充,而未進一步解釋,說在第三帝國時期,保羅·貝雷耶特被阻止從事他所選擇的職業(yè)。這種支離的論斷,這種暴力的死亡方式,導致在后來的若干年間,我在腦海里越來越頻繁地想起保羅·貝雷耶特,終于嘗試除了搜集我自己對他的鐘愛的回憶之外,去探尋他那些我不知道的往事。我進行的這些調(diào)查把我?guī)Щ亓薙 城。自從中學畢業(yè)后,我只是偶爾回到那里,而且間隔一次比一次長。我很快就了解到,保羅·貝雷耶特直到最后,在S 城一棟于一九七〇年建在昔日達戈貝特·萊爾興米勒藝術與商業(yè)園圃地面上的公寓里,有一套自己的住所。但他很少待在那,而是經(jīng)常外出,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即使擁有多種多樣的教育才能,由于這種經(jīng)常不在城里的情況以及退休前好多年就已開始變得明顯的異常舉動,怪人的名號還是牢牢地扣在了保羅·貝雷耶特的頭上。而就他的死而言,這個名號也確證了S 城居民(他在他們中間長大,除了某些時候,總生活在他們之中)的看法:事情的發(fā)生是因為注定要發(fā)生。我在S 城同認識保羅·貝雷耶特的人所作
的為數(shù)不多的交談沒有給我任何啟發(fā),唯一值得注意的也就是,沒有人叫他保羅·貝雷耶特或者貝雷耶特老師,相反,每個男士和每個女士往往都只稱其為保羅。我從中得到這樣的印象:在他的同時代人眼里,他從來就沒有真正長大。這使我想起,就連我們在學校里也只叫他保羅,并沒有不敬的成分,而是像談到一個作為表率的兄長,就好像他同我們是一伙,或者說我們同他是一伙,F(xiàn)在我明白了,這當然是一種幻覺,因為盡管這個保羅認識我們,了解我們,可我們當中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的內(nèi)心是什么樣子。而我也是如此遲才試圖去縫合這段空白、給他涂上色彩,去想象他住在萊爾興米勒老房子頂樓那套大住所的情景。這座老宅過去所在的位置現(xiàn)在成了一個住宅區(qū),環(huán)繞四周的是綠色的菜畦和彩色的花圃,那時保羅經(jīng)常下午在園圃里幫忙。我看見夏夜他躺在戶外陽臺上入睡,群星如行軍般在他的臉龐上方架起穹頂;我看見冬日他獨自一人在莫斯巴赫魚塘滑冰,看見他伸開四肢躺在軌道上。在我的想象中,他把眼鏡摘下,放到一旁的碎石里。那閃閃發(fā)光的鋼軌、枕木的橫梁、老城山間小道旁的小云杉樹林以及他如此熟悉的山巒,在這雙近視眼里變得模糊起來,在集涌的暮色中消逝不見。最后,當火車搏動的轟隆聲越來越近,他只看見一片墨綠色,克拉茨山、特雷塔赫河和希梅爾斯施羅芬山的雪白后象在其中清晰可辨?墒俏也坏貌怀姓J,這些想象嘗試并沒有使我對保羅有更進一步的了解,充其量不過是暫時的某種感情泛濫而已。我感到感情泛濫是一種冒昧,為了避免這樣,我現(xiàn)在記下我所知道的有關保羅·貝雷耶特的那些事和我去了解他的情況時所聽到的一切。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我家從W 村遷到十九公里外的小城S。在旅行中,我從阿爾卑斯福格爾公共汽車與運輸公司紫紅色的家具搬運車的駕駛室使勁往外看,看林蔭大道兩旁無窮無盡的一排排樹木。這些樹蒙上一層厚厚的白霜,從昏暗的晨霧中露出來,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雖然這次行程最多持續(xù)了一個小時,我卻覺得像是環(huán)繞了半個世界。S 城當時還根本談不上一座真正的城市,不過是有大約九千居民、條件較好、可進行集市貿(mào)易的集鎮(zhèn)罷了。最后,當我們的車經(jīng)過阿赫大橋,向S 城駛?cè)r,我心中充滿十分清晰的感覺,那就是我們將在這里開始一種新的、動蕩不安的城市生活。我以為涂上藍色瓷釉的城市路標、老火車站大樓前的大鐘,以及依我看是極其雄偉的維特爾斯巴赫酒店立面,都可視為這種生活明白無誤的征兆。不過讓我特別覺得兆頭好的是把一排排房屋間隔開來的、矗立著斷壁殘垣的小塊廢墟,
因為自從去過慕尼黑后,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像瓦礫堆、防火墻和可以看見空無一物的天空的窗洞那樣,明確地同“城市”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
我們到達那天下午,氣溫急劇下降,大雪開始紛飛,直到夜里,才逐漸平靜。當我第二天早上第一次在S 城上學,雪已積了那么厚,我驚訝萬分,感到像過節(jié)一樣高興。我上三年級,這個年級由保羅·貝雷耶特負責。我穿著我那件有跳鹿圖案的深綠色套頭羊毛衫,站在五十一個與我年齡相仿、極其好奇地盯著我的同學面前,聽著保羅好像從遠處傳來的說話聲。他說我來得正是時候,因為他昨天剛講過跳鹿的傳說,現(xiàn)在正好可以把我套衫上的跳鹿圖畫到黑板上去。他要我脫下套衫,暫時坐到最后一條長凳上,挨著弗里茨·賓斯汪格爾,然后借助這個圖案給我們示范,該怎樣將一幅畫拆散成極其細微的部分——小十字形、正方形或點——或者將這些細微部分組成一幅畫。很快我就在弗里茨旁邊埋頭于我的學生練習本,模仿黑板上的跳鹿圖,往我的方格紙上畫起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重讀三年級的弗里茨很明顯也在盡心盡力完成自己的作業(yè),可這項工作在他那里進展得極其緩慢。甚至當那些遲到的同學都早已做完這個作業(yè),他的方格紙上也只畫了十幾個小十字形。在悄悄交換了一下眼色后,我手腳麻利地做完了他沒有完成的作業(yè)。從這一天開始,我們還挨在一起坐了差不多兩年。
在此期間,我?guī)退隽撕么笠徊糠炙阈g、書寫和繪畫作業(yè)。這事很容易做到,而且?guī)缀蹩梢哉f做得天衣無縫。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保羅一再搖頭說弗里茨和我完全一樣,都無可救藥,寫的字亂七八糟,唯一的區(qū)別是:弗里茨無法寫得利索,我無法寫得慢。保羅絲毫沒有指摘我們的合作;相反,為了繼續(xù)鼓勵我們,他把裝著一半高泥土、鑲上褐色框架的金龜子玻璃箱掛到我們長凳旁的墻上。在玻璃箱里,除了一對用聚特林字體標明為Melolontha vulgaris的金龜子外,泥土下面還可以看到一窩蛋、一只蛹和一只幼蟲,在更上邊可以看到三只金龜子,一只正在孵化,一只正飛著,一只正在吃蘋果樹葉。這個展示金龜子神秘蛻變的玻璃箱,在初夏激勵著弗里茨和我去對整個金龜子類昆蟲進行極其深入的鉆研。這種鉆研包括解剖學研究,最后在烹飪并喝完搗成糊狀的金龜子的湯時,達到頂峰。事實上,出生在施瓦岑巴赫一個食指眾多的小農(nóng)家庭、就人們所知沒有親生父親的弗里茨,最大的興趣便是所有與食品、食品烹飪和食品配制有關的事。每天他都要極其詳盡地論述我?guī)У綄W校去與他分享的點心的質(zhì)量。放學回家時,我們往往會站在圖拉美食店的櫥窗前或者去看艾因西德勒熱帶水果店的陳列,那里最吸引人的是一個深綠色、冒著透氣水泡的鱒魚玻璃缸。有一次,我們已經(jīng)在水果店前站了好久——在這個九月天的中午,從店鋪陰暗的內(nèi)部吹來一陣使人感到舒適的涼風——年邁的艾因西德勒出現(xiàn)在門口,送給我們每人一個皇帝梨。這是個真正的奇跡,不僅因為這種水果如此珍貴,主要的還因為艾因西德勒的暴脾氣遠近聞名,他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像對接待他那剩下的、寥寥無幾的顧客那樣恨之入骨了。在吃皇帝梨時,弗里茨向我透露,他會成為廚師,日后他也確實成了廚師,而且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廚師。他在蘇黎世多爾德爾大飯店和因特拉肯的維多利亞少女峰飯店使自己的廚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此后不管在紐約、馬德里還是倫敦都大受歡迎。弗里茨在倫敦時,我們還有過一面之緣,那是一九八四年一個四月天的早晨,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我在那里研究白令海附近阿拉斯加的科學考察史,而弗里茨則在鉆研十八世紀的法國食譜。我們好像是故意這樣做似的,彼此只隔一條過道,分坐兩邊。當我們有一次同時離開工作抬起頭來,盡管其間已經(jīng)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我們卻立即認出了彼此。然后,我們在自助餐廳里相互講述自己的往事,也聊了好久關于保羅的情況,其中,弗里茨記憶猶新的主要是,他一次都沒有看到過保羅吃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