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父親宦鄉(xiāng)去世已經(jīng)30年了。30年的時光，應該長到足以把我們對他的思念慢慢變淡。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時光的力量，不僅沒有把他帶入歷史的塵煙，反而使他成了我們心目中一個越來越巨大而清晰的存在。

1994年，在一些一向敬重的朋友幫助下，我們把父親的一部分遺作輯錄成《宦鄉(xiāng)文集》正式出版了。我們本以為，這部文集的出版會讓我們的內(nèi)心歸于平靜，但情況剛好相反，當我們捧著那部120萬字的文集時，我們流淚了：難道父親畢生奉獻給民族和歷史的就只有這么一點點？不，那絕不只是這樣一塊磚的分量！這種感受漸漸地變成一種揮之不去的迫力，終于讓我們萌生了想要為父親寫一本書的念頭。

但是，當這個念頭產(chǎn)生之后，我們又猶豫了，因為我們不想被別人不假思索地歸入那些出于光耀門第的動機，或者是為了謀取某種社會地位和輿論效果而為先輩樹碑立傳者之列。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兩種念頭在我們心里不停地打架。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到底是應該把父親寫出來，還是讓他干干凈凈地永駐我們心中？

就是在這種不斷的追問中，我們開始更深入地了解和更深刻地思考父親的一生。于是，記憶中他那一向令我們感到安全和充實的純厚而慈祥的目光變成了一種審視，他仿佛是在問我們：你們理解我的一生嗎？你們理解我為之奮斗的目標以及它的價值和意義嗎？

是的，我們理解嗎？我們試圖給自己一個答案。于是，文集出版之后，我們又開始整理和翻閱父親的那些被保留下來的（“文革”以前的基本被銷毀）日記和筆記，它們在家里堆得滿坑滿谷，內(nèi)容涵蓋各個方面，其中僅僅是有關西方國家的就多達數(shù)百萬字，而這只是全部筆記中的一小部分。與此同時，我們還逐一采訪了我們所能找到的父親的朋友以及他在各個時期的同事。事實上，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陸續(xù)以撰寫文章的方式，回憶并思考了父親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精神內(nèi)涵，那些文章給了我們更深刻的啟迪。當然，我們的探尋，也包括在很多個夜晚，聽母親講述她所了解和理解的父親的一生。

就是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地讀懂了父親的一生，不僅如此，我們更真切地觸摸到了他和他那一代人的命運之間，尤其是他們與民族命運之間鮮活的、汩汩流淌著鮮血的紐帶。父親和20世紀的中國相伴走過了80年，如果說，在1949年新中國誕生以前的長達100多年的時間里，中華民族一直是在自己的歷史和世界的谷底中掙扎的話，那么父親和他那一代人就是拼死推動我們民族走出谷底的人。而在這一代人中，無數(shù)像父親一樣的知識分子，則是以熬干自己熱血和靈性的方式，承擔起了為改變民族命運而思考和探索的重任。父親的一生，講述的正是他們的故事。他們有著共同的精神基因，愛國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最強烈的情感，而追求真理，并為民主和科學而奮斗，則是他們愛國的方式。為此，他們可以拋棄個人的一切，因為他們早已把國家民族的整體崛起視為了個人幸福的基礎和前提。那么，有什么理由把他們的故事僅僅封存于我們內(nèi)心呢？

于是，我們決定寫他。這本書是獻給朋友的，獻給那些有勇氣直面現(xiàn)實，有勇氣進行嚴肅而獨立的思考，并且堅韌地承擔著推動國家民族復興使命的朋友的，我們認識的，不認識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還有將來的……

201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