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遴選葉老談寫作的文章二十余篇, 其中絕大多數寫于上世紀前葉。作者以其深厚的生活和文學功底現身說法, 從日常閱讀、生活經驗的點滴積累以及人生觀、世界觀的養(yǎng)成, 到敘事、寫景、抒情、反襯等技巧的訓練, 一篇文章如何開頭結尾, 如何運用想象與聯想, 如何錘煉語言和訓練語感, 如何從前人及現代經典作家魯迅、徐志摩、朱自清、顧頡剛等人的筆下汲取營養(yǎng), 乃至最終形成個人的文風及藝術性, 如此等等, 葉老均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提高的方案。正如書中所言, 文章寫作亦如人生修煉, 一蹴而就的秘訣是沒有的 ; 倘若認定目標, 循序漸進, 持之以恒, 則又是人人都可辦得到的。
葉圣陶(1894—1988),原名葉紹鈞,蘇州人,作家、語文學家和教育家。早年在鄉(xiāng)鎮(zhèn)小學任教,1916年進入尚公學校執(zhí)教,著手編寫國文教材;后加入北京大學春潮社,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等發(fā)起文學研究會,開始用白話文寫作小說、詩歌和評論文章,有童話《稻草人》和長篇小說《倪煥之》等。1949年后曾任教育部副部長、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長、中央文史館館長等職。
葉老一生從事語文教育和教材編寫工作,是著名的文章家和文體鑒賞家,他與夏丏尊、陳望道、朱自清等有關閱讀和寫作技法的探討曾在青少年讀者中間產生廣泛影響。葉老為文素以平易謹嚴著稱,說理透辟,語言凝練,可以說每篇皆是現代語體的典范之作。
寫話
“作文”,現在有的語文老師改稱“寫話”。話怎么說,文章就怎么寫。
其實,三十年前,大家放棄文言改寫白話文,目標就在寫話。不過當時沒有經過好好討論,大家在實踐上又沒有多多注意,以致三十年過去了,還沒有做到真正的寫話。
寫話是為了求淺近,求通俗嗎?
如果說寫話是為了求淺近,那就必須承認咱們說的話只能表達一些淺近的意思,而高深的意思得用另外一套語言來表達,例如文言。實際上隨你怎樣高深的意思都可以用話說出來,只要你想得清楚,說得明白。所以寫話跟意思的淺近高深沒有關系,好比寫文言跟意思的淺近高深沒有關系一樣。
至于通俗,那是當然的效果。你寫的是大家說慣聽慣的話,就讀者的范圍說,當然比較廣。
那么寫話是為什么呢?
寫話是要用現代的活的語言寫文章,不用古代的書面的語言寫文章——是要用一套更好使的、更有效的語言。用現代的活的語言,只要會寫字,能說就能寫。寫出來又最親切。
寫話是要寫成的文章句句上口,在紙面上是一篇文章,照著念出來就是一番話。上口,這是個必要條件。上不得口,還能算話嗎?通篇上口的文章不但可以念,而且可以聽,聽起來跟看起來念起來一樣清楚明白,不發(fā)生誤會。
有人說,話是話,文章是文章,難道一點距離也沒有?距離是有的。話不免啰嗦,文章可要干凈。話說錯了只好重說,文章寫錯了可以修改。說話可以靠身勢跟面部表情的幫助,文章可以沒有這種幫助。這些都是話跟文章的距離。假如有一個人,說話一向很精,又干凈又不說錯,也不用靠身勢跟面部表情的幫助,單憑說話就能夠通情達意,那么照他的話記下來就是文章,他的話跟文章沒有距離。不如他的人呢,就有距離,寫文章就得努力消除這種距離。可是距離消除之后,并不是寫成另外一套語言,他的文章還是話,不過是比平常說得更精的話。
又有人說,什么語言都上得來口,只要你去念,辭賦體的語言像《離騷》,人工制造的語言像駢文,不是都念得出來嗎?這樣問的人顯然誤會了。所謂上口,并不是說照文章逐字逐句念出來,是說念出來跟咱們平常說話沒有什么差別,非常順,叫聽的人聽起來沒有什么障礙,好像聽平常說話一樣。這得就兩項來檢查:一項是語言的材料——語匯,一項是語言的組織形式——語法。這兩項跟現代的活的語言一致,就上口,不然就不上口。我隨便翻看一本小冊子,看見這樣的語句,是講美國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者支配的幾種刊物的:“……在不重要的地方,大資產階級讓他們發(fā)點牢騷,點綴點‘民主’風光,在重要的地方,則用不登廣告……的辦法,使他們就范!辈徽f旁的,單說一個“則”,就不是現代語言的語匯,是上不得口,說不來的。就在那本小冊子里,又看見這樣的語句,是講美國司法界的黑暗的:“有好多人,未等到釋放,便冤死獄中!辈徽f旁的,單說按照現代語言的組織形式,“冤死”跟“獄中”中間得加個“在”,說成“冤死獄中”是文言的組織形式,不是現代語言的組織形式,是上不得口,說不來的。
或許有人想,這樣說未免太機械了,語言是發(fā)展的,在現代的語言里來個“則”,來個“冤死獄中”,只要大家通用,約定俗成,正是語言的發(fā)展。我想所謂語言的發(fā)展并不是這樣的意思。實際生活里有那樣一種需要,可是現代的語言里沒有那樣一種說法,只好向古代的語言討救兵,這就來了個“咱們得好好醞釀一下”,來了個“以某某為首”!搬j釀”本來是個古代語言里的語匯,“以……為……”本來是文言的組織形式,現在參加到現代的語言里來了,說起來也順,聽起來也清。這是一種發(fā)展情形!皠t”跟“冤死獄中”可不能夠同這個相提并論,F在在文章里用“則”的人很多,但是說話誰也不說“則”,可見這個“則”上不得口,又可見非“則”不可的情形是沒有的!霸┧廓z中”如果可以承認它是現代的語言組織形式,那么咱們也得承認“養(yǎng)病醫(yī)院里”“被壓迫帝國主義勢力之下”是現代的語言組織形式,但是誰也知道“養(yǎng)病”跟“被壓迫”底下非加個“在”不可,不然就不成話。
還可以從另外一方面想。既然“則”可以用,那么該說“了”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寫成“矣”嗎?該說“所以”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寫成“是故”嗎?諸如此類,不用現代語言的語匯也可以寫話了。既然“冤死獄中”可以用,那么該說“沒有知道這回事”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寫成“未可知”嗎?該說“難道是這樣嗎”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寫成“豈其然乎”嗎?諸如此類,不照現代的語言組織形式也可以寫話了。如果這樣漫無限制,咱們就會發(fā)現自己回到三十年以前去了,咱們寫的原來是文言。所以限制是不能沒有的,哪一些是現代語言的詞匯跟組織形式,哪一些不是,是不能不辨的。不然,寫成的文章上不得口,不像現代的語言,那是當然的事。咱們看《鏡花緣》,看到淑士國里那些人物的對話覺得滑稽,忍不住要笑,就因為他們硬把上不得口的語言當話說。咱們既要寫話,不該竭力避免做淑士國的人物嗎?
不愿意做淑士國的人物,最有效的辦法是養(yǎng)成好的語言習慣。語言習慣好,寫起文章來也錯不到哪兒去,只要你不做作,不把寫文章看成稀奇古怪的另外一套。
把寫成的文章念一遍是個好辦法,可以檢查是不是通篇上口。不要把它當文章念,要把它當話說,看說下去有沒有不上口的地方,有沒有違反現代語言規(guī)律的地方,如果它不是寫在紙面的文章,是你口頭說的話,是不是也那樣說。
還可以換個立場,站在聽話的人的立場,你自己聽聽,那樣一番話是不是句句聽得清,是不是沒有一點兒障礙,是不是不發(fā)生看了淑士國里那些人物的對話那樣的感覺。
還有個檢查的辦法。你不防想一想,你那篇文章如果不用漢字寫,用拼音文字寫,成不成。有人說,咱們還在用漢字,還沒有用拼音文字,所以做不到真正的寫話。這個話也有道理。但是,為了檢查寫話,就把漢字當拼音文字用,也不見得不可以。一個語詞有一個或者幾個音,盡可以按著音寫上適當的漢字。這樣把漢字當拼音文字用,你對語言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會發(fā)覺有些話絕對不應該那樣說,有些話只能夠寫在紙面,不能夠放到口里。經過這樣的檢查,再加上修正,距離真正的寫話就不遠了。
(原載1951年1月10日《新觀察》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