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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香樟街
我第一次跟著艾紅來到香樟街,是在一個下著綿綿陰雨的初夏的傍晚。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我的肚子莫名地脹疼得厲害。
這種脹疼感是伴隨著我坐上長途汽車后不久就開始的。它和以往我所經(jīng)歷過的任何一種肚子疼都不太一樣,甚至更隱秘,更難以啟齒——小腹那兒仿佛墜了一坨鉛塊,在不住地往下墜,下墜——間歇性的疼痛使我面色發(fā)暗,像藏在地窖里捂了一冬天的土豆。我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閉上眼,試圖用睡眠來抗衡來自身體里的疼痛。
長途汽車上擠滿了人,因為下雨了,窗戶都緊騰騰地關著,車玻璃上霧蒙蒙的,看不清外面的世界。狹小的車廂空間里混雜著各種各樣的氣味,壓抑到令人窒息,使我不禁懷疑自己正處在一個雞籠里。這個時候,我竟然想起了從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十幾個猶太人為了躲避殺戮,在逃亡的路上躲在一輛行駛的油罐車里。因為電影畫面帶來的不適感,使我對這一幕印象深刻。
如果有鏡子的話,我一定會看到自己的姿勢變得非常古怪,我的雙腿緊緊地并攏在一起,并且懸空,像蝦米一樣蜷縮在座位上,兩只膝蓋頂住了一只黑色的大皮箱,硌得膝蓋骨隱隱作痛。我無法將雙腿伸展開來,或者擱在皮箱上面,因為皮箱上面還摞著一只墨綠色的皮箱,像一堵懸崖峭壁,將我擠在中間。
脹疼感再一次隱隱地襲來,我睜開眼,車子不知行駛到哪里了,仿佛開了很久,也許會一直開下去,開到天荒地老。
我不期許艾紅能夠給我多大的安慰,就算此刻她就坐在我的身邊,我們互相緊緊地挨著。她依舊在忙著她自己的事情——勾著頭,專心致志地織著一個圓圓的看上去像茶杯墊一樣的東西,兩根銀針飛快地交錯——這是她發(fā)明出來的打發(fā)漫長的坐車時間的好辦法。
我的右腿挨著艾紅的左腿,她的蕾絲花邊的裙子碰到了我的裸露的小腿。車子晃動了一下,我能感覺到那種摩擦,以及她腿上傳過來的溫熱,不知為何令我感到有一絲不適,以及稍許的嫌惡感。我扭頭,發(fā)現(xiàn)她的裙邊上有一塊可疑的污垢,悄悄用手摳了一下,沒有摳下來。
我感到沮喪,再次閉上了眼睛。后來,我果真睡著了。我夢見下雨了——是那種淅淅瀝瀝的小雨,淋在身上,雨滴濕透了衣服,并且滲透到了皮膚,不知為何,夢中的我竟然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只能任憑雨點落在身上——這種潮濕感一直伴隨著整個夢境 。
艾紅將我搖醒的時候,雨水已經(jīng)漫至脖頸,令我感到呼吸困難。我在醒來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擺脫夢境中的寒冷以及窒息感。好在肚子不像之前那么疼了。
“你這孩子,睡了一路,我要是丟下你你都不知道。”艾紅數(shù)落我,又看一眼窗外,發(fā)愁地說,“該死!雨還沒停!
我依然沉浸在夢境帶來的恍惚感里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汽車喇叭不耐煩地響了一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車停在了路邊。
窗外雨還在下,打在車玻璃上噼啪發(fā)響。
迎接我和艾紅的是一場大雨。我想起在我們剛上車的時候,還是陰天,雨點還沒下來。
艾紅整理了一下坐得皺巴巴的裙子,把她的毛線團匆忙地塞進皮箱里,拎起一只箱子,又用腳踢了一下另一只,命令我提上。
我剛一站起來,又跌回在座位上。因為長時間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我的兩條腿又酸又麻,導致我無法行走。
艾紅提著行李箱已經(jīng)下車了。夢魘再一次降臨在我的身上。我像被釘在了原地,無法挪動半寸。司機已經(jīng)失去耐心,不住地按著喇叭催促。情急之下,我叫起艾紅。
剛一出口,我不由得滿臉羞愧起來,為拖累了艾紅,而我一向以此為辱。
艾紅一扭頭才看見我的窘境,她似乎有點生氣,萬幸的是她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眉頭微皺了一下,然后她飛快地跑上來,一只手拎起箱子,另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把我拉下了車。
剛一下車,長途客車就急不可耐地放了一個臭屁開走了。
雨點砸落下來,倉皇之中,我們跑向了路邊的樹下躲雨。
公交站牌下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黑鳥停在上面淋雨,看見我們跑過來才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該死的老陳,說好來接我們的!卑t抱怨著,跑到馬路對面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去了。臨走前,她命令我看守兩只箱子——里面裝著我們所有的家當,她把兩只箱子像在公交車上那樣摞在一起,防止被雨打濕,又命令我把腳尖墊在最底下的箱子下面,好最少程度地減少箱子被路上的積水洇濕。這顯得我的樣子非常狼狽且可笑——兩只大箱子重重地壓在我的腳面上,幾乎使我無法動彈。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這么狼狽。好在這個時候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躲在樹下,雨小多了。茂密的樹蔭為我撐起了一把綠傘,間或有一兩滴水珠滴落下來,涼匝匝的,使人打一個激靈。有一滴水珠正好落在我的脖子上,從我的背上滑下去,像一條細小的蛇,在我的背上爬行。
我扭頭看了馬路對面的電話亭一眼,艾紅在里面打電話,雨霧中,她穿著草綠色連衣裙的身影顯得很朦朧,像一片貼在電話亭里的綠色的樹葉,和我頭頂上的為我遮雨的樹葉很相似。我這才注意到整條街上都是這種樹,橢圓的葉片,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在傍晚的黃昏中閃著亮光。
空氣中有一股好聞的樹木的清香,在雨水的沖刷下,氣味顯得很濁重。
我的肚子又隱隱作痛起來了。穿著薄薄的藍灰色的棉布裙,裙擺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了,黏乎地貼在腿肚上。裸露在裙子下面的小腿一陣陣發(fā)寒。不知是不是因為下雨的緣故,我覺得整個人都被雨水打濕了。我甚至聞見了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像水草一樣的潮濕氣味。
艾紅還在電話亭不依不饒地打電話,不知是沒打通還是打通了,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都一樣。來自腳背上的麻木感愈來愈強烈了,加上來自小腹的脹疼感幾乎使我顫栗起來。就在我快要感到絕望的時候,我看到了雨霧中有什么東西過來了,愈來愈近,看清了,是一頂黑綢傘,向這邊慢慢地漂移過來,雨霧中,像一朵黑色的倒綻的花。
艾紅對老陳的遲到很不滿意,倉促地抱怨了一句,說雨這么大,把她的新裙子都淋濕了。
老陳笑呵呵地說:“我哪里曉得你們這么早過來嘛。”
老陳的目光向我撇過來,我假裝不在意地偏過臉去看街上的雨,以免和他對視。
“這是米蘭吧?”他笑笑地說,“歡迎歡迎啊!
我有點難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后來我指了指路邊上的樹,問他:“這是什么樹?”
“香樟樹啊,不然怎么叫香樟街呢?”老陳笑得露出牙根來。他的牙不是很好看。
我把頭扭向一邊,看著路兩旁雨中的香樟樹。
艾紅催促道:“快走吧,快走吧,還在這里說,都淋濕了!
老陳一手一個拎起了我們的箱子,朝他來時的方向往回走。艾紅高舉著一把傘,在邊上替他打傘。我獨自撐著另一頂傘,在香樟樹下慢慢地走。
老陳個頭矮墩墩的,有點胖,還有點禿頂,從背影看像一只肥胖的禿鷲,形象上有點令人失望。艾紅走在他身邊,像一片鮮活的樹葉,在風中搖擺。看起來并不是很般配。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背影,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們后面,從樹叢上墜落下來的水珠不斷地砸落在傘面上。
香樟街。我在心里回味著老陳告訴我的這個名字,不由停住腳回頭朝我們來時的方向看了一眼。雨霧把一切都遮住了,整條街上都飄著白練般飄渺的水霧。從今以后我就要在這里生活了。我說不清楚心里是種什么樣的感受,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