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過去了。樸鐘哲（注：樸鐘哲（??????）就讀漢城大學（首爾大學前身）期間，因參與街頭運動，于一九八七年被拘留，遭刑訊逼供致死。他的死引發(fā)了后續(xù)的六月民主運動，促使韓國民主改革。）拷問致死事件過了三十年，光州民主化運動（注：一九八〇年五月十八日至二十七日期間，韓國南部的光州及羅南道地區(qū)人民發(fā)起要求民主化運動。當時掌握軍權(quán)的陸軍中將全斗煥下令武力鎮(zhèn)壓，造成大量平民和學生死傷。）過了三十七年，但僅憑數(shù)字是無法解釋這些歷史性事件的。

一路走來，我遇到很多人。雖然他們的表情會隨著風的方向或水炮的強弱有所改變，但我始終無法忘卻那些令我發(fā)出“怎會有如此美好的人！”（注：本書原名為“那些美好的人啊”（???????? ?????? ??????????），來自韓國著名民謠音樂人金珉基（??????）的歌曲《美好的人》（???????? ????）。考慮到中國讀者對這首歌的文化背景較為陌生，經(jīng)版權(quán)方同意后，簡體中文版書名改為《生者的眼睛》。）的感嘆的人，我很想搞清楚那八個人創(chuàng)造美好的過程。

于是我又找到他們。有人曾經(jīng)打過招呼，也有初次見面的，我見了罹難學生家屬、罹難教師家屬、生還的一般民眾、生還學生、民間潛水員、特調(diào)委員會的調(diào)查官、攝影師、童書

作家和社運人士等。

與他們聊天的內(nèi)容成為短篇小說的種子，但并不是播下了種子就能馬上生長出果實，他們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不夠美好，自己的人生也不足以成為小說題材。因此，證明這些靈魂的特別，讓讀者銘記他們的美好，自然就成了身為小說家的我的任務(wù)。我將人物與背景徹底換掉，耕種起文字，我為故事施肥，修剪枝葉，套上塑料袋，為了不讓身體里的樹液干枯，還會除掉須根。

在構(gòu)思短篇小說的過程中，我不斷反問自己。

其實，記錄也很重要，厘清真相更重要，忠實寫出失去三百零四條生命的悲傷，與對政府不追究責任的憤怒也同樣重要，可自己為什么會把焦點放在“美好”上呢？

這個問題與二〇一六年八月在韓國出版的長篇小說《潛入謊言之�！罚ㄗⅲ涸瓡�名為“謊言”（??????????）。）是相連的，我在那部小說中真實地描寫了民間潛水員潛入沉沒的世越號船內(nèi)、找回失蹤者的行為，并將潛水員罹患減壓癥所經(jīng)歷的痛苦，以及最后獲得無罪判決的孔宇英潛水員也寫了進去。

小說完稿的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七日，小說主角羅梗水的原型人物金冠灴潛水員離開了我們。辦完葬禮、小說出版后，我又分別在首爾、釜山和濟州島見到那些民間潛水員。有兩點讓我感到十分愧疚，首先是自己沒能將他們現(xiàn)在仍是進行式的“痛苦”更切實地描寫出來，其次是沒有充分表達出他們的“美好”。

無情的歷史齒輪不停向前翻滾，但我不想把小說里的登場人物當成探索那齒輪速度與方向的工具。

正如“黑暗無法戰(zhàn)勝光明”這句話一樣，我希望可以用我的文字凸顯出他們的美好。我們雖難置身于歷史之中，但我希望能夠把只有人類才具有的覺悟、氣度放在首位展現(xiàn)出來，包括那些眼神、那些空虛，甚至是那些酸澀。

我希望可以寫出人與人相遇瞬間的美好，八個人身邊又多了八個人，然后又找來了八個人。那瞬間就算充滿殘忍與痛苦，充斥著再也無法挽回的悲傷，哪怕是跨越了生死的界線，我仍希望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他們可以成為黑暗中守護彼此的防風林。在現(xiàn)實與虛幻、記憶與遺忘中，會遇見的人注定還會再相逢。

本書并未能將我遇到的所有美好的人寫進去，因為我沒有找到剛好符合他們各自美好的架構(gòu)與故事，這也成為我心底欠下的債，未來的日子，我會記在心中。

慶尚南道的選替學校有一個“黃絲帶書架”，那是用世越號罹難者家屬捐贈的書布置的空間。這本短篇小說集出版后，我會立刻把書寄過去。春天的陽光照在看書的孩子手背上，一定暖暖的。

金琸桓

二〇一七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