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從 先鋒派到先鋒文學

在中外文學發(fā)展史中,先鋒文學一直是頗受關注的熱點之一。盡管

人們對先鋒文學常常持這樣或那樣的批判性看法,但不可否認的是,無

論是對整個世界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還是對改變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實主義一

元化的格局,它都有著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我們甚至很難想象,如果

沒有一批又一批先鋒作家孤獨而又執(zhí)著的實驗,世界文學發(fā)展到今天會

是怎樣一種景觀;我們同樣也很難想象,如果沒有一部又一部具有鮮明

獨創(chuàng)品格的作品,中外文學流傳到今天又會是怎樣一種形態(tài)。我們的文

學之所以呈現(xiàn)出當今這樣豐富復雜、多元共存的審美格局,并產(chǎn)生了一

批又一批足以經(jīng)受歷史檢閱的經(jīng)典性作品,從某種程度上說,也離不開

無數(shù)先鋒作家在不斷超越傳統(tǒng)的過程中所進行的艱辛探索。在經(jīng)歷了無

數(shù)次的懷疑、忽略甚至被否定之后,先鋒作家們依然頑強地堅守文學作

為自我內(nèi)心真實表達的需要,沖破一個又一個被視為藝術鐵律的傳統(tǒng)規(guī)

范,在探求種種新的審美價值與形式表達的過程中,不斷地將藝術引向

更為寬闊、更為深邃的審美空間。

與此同時,我們又必須看到,人們對先鋒文學的認識依然模糊不

清,甚至充滿了種種認知上的混亂或矛盾。譬如,有人認為先鋒文學只

是一種純粹的話語游戲,其形式的實驗性遠遠大于精神內(nèi)涵;有人覺得

先鋒文學是對藝術傳統(tǒng)的一種故意割裂,是創(chuàng)作主體為了彰顯自身藝術

個性而采取的一種極端化的藝術行為;有人則強調(diào)先鋒文學是人類自由

精神沖動的必然結果,其目的是為了尋找更為有效的藝術表達方式;有

人又側重于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的超前性和獨特性,認定先鋒文學只是先鋒作

家前衛(wèi)思想的一種特殊傳達……面對這些紛亂而又各有其理的闡釋,我

們不僅有必要從發(fā)生學的意義上進一步厘清先鋒文學的基本概念和性

質(zhì),還應該從其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文化背景上進行較為宏觀的分析先鋒

文學僅僅是一種單純的文學現(xiàn)象嗎? 無論在哪個民族的文學傳統(tǒng)之中,

為何都曾相繼出現(xiàn)了不同特征的先鋒文學浪潮? 作為人類精神的一種特

殊載體,先鋒文學在人類文化演進過程中,是否承擔了某種特殊的使

命? 是否發(fā)揮了某些特殊的作用?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著將試圖通過對先鋒文學概念及其演變軌跡

的探討,尋找和分析先鋒文學之所以出現(xiàn)的文化背景以及其中潛在的精

神譜系,并以此來剖析中外先鋒文學發(fā)展的各種主要特質(zhì),進而探求其

在深層的文化結構中所隱含的某些精神吁求,從而全面地審度先鋒文學

在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中的特殊作用和意義。

第一節(jié) 先鋒概念的緣起

要準確地梳理先鋒文學的內(nèi)涵,我們有必要首先考察 先鋒概念

的源起。在漢語里,據(jù)相關辭典輯錄, 先鋒最早出現(xiàn)在 《三國志·

蜀·馬良傳》:時有宿將魏延吳壹等,論者皆言以為宜令為先鋒�！�1〕

此處的 先鋒,即指戰(zhàn)時率領先頭部隊迎敵的將領,屬于軍事術語。

在西方,先鋒最早出現(xiàn)在法語中,即 Avant-garde,也是一種純粹的

軍事術語。法國戲劇家尤奈斯庫在查閱了 《拉魯斯詞典》中的 先鋒

一詞之后,曾這樣說道:所謂 先鋒是指 一支武裝力量陸軍、

海軍或空軍的先頭部隊,其任務是為 (這支武裝力量)進入行動作

準備�！�1〕 而據(jù)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的考察,他在 《法語瑰寶》中發(fā)現(xiàn),

先鋒一詞在十六世紀下半期的法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法國人本主義律師

和歷史學家埃蒂安·帕基耶 (15291615)在他的 《法國研究》中就曾

經(jīng)寫道:隨后展開了一場針對無知的光榮戰(zhàn)爭,我要說,在這場戰(zhàn)爭

中,塞弗、貝茲和佩爾蒂埃構成了先鋒;或者,要是你愿意這么說的

話,他們是另外一些詩人的前驅(qū)。在他們之后,旺多姆的皮埃爾·德·

龍沙和安茹的約阿西姆·杜·貝雷這兩位出身煊赫門第的紳士加入了隊

列。他們兩人奮勇作戰(zhàn),尤其是龍沙,從而使另外一些人在他們的旗幟

下投入了戰(zhàn)斗�！�2〕 由此可知,先鋒從其最早的詞源上說,中外皆

屬一體,均指軍事上的前衛(wèi)力量,或者作為一種軍事術語被轉(zhuǎn)喻到人類

的思想領域。

大約在1820年之后,隨著英法空想社會主義思潮的興起,以傅立

葉、歐文、圣西門等為代表的社會空想家們在積極地建構未來社會的理

想模式時,曾對各種具有超前意味的社會制度和結構形態(tài)給予了 先

鋒的定義。由此,先鋒開始從最初的軍事術語被移植到社會學領

域,一度成為烏托邦社會主義圈子里一個頗為流行的政治學概念,并被

指稱為未來社會理想形態(tài)的 想象者。1843年冬天,在英國北方小鎮(zhèn)

羅虛代爾的法蘭絨紡織廠,工人們在要求增加工資的罷工失敗后,決定

組織消費合作社進行自我生活的補救。于是,1844年12月12日,世界

上第一個合作社 羅虛代爾公平先鋒社正式開張營業(yè)。〔3〕 這個

合作社之所以被命名為 先鋒社,無疑是為了突出其社會組織模式的

超前性,可視為空想社會主義理論的一種實踐性符號。因此,在這方

面,將 先鋒與 烏托邦相關聯(lián)無疑暗示了它與現(xiàn)狀 (或傳統(tǒng))的不

相容性和叛逆性〔1〕。

與此同時,更為重要的是,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家們在使用這個充滿

軍事戰(zhàn)斗意味的詞語時,還常常將它與那些充滿浪漫激情的藝術家們緊

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在他們看來,工程師雖然是新社會的推進力量,

但他們更加明白 人們?nèi)狈�靈感的鼓舞,基督教本身也已智竭技窮,因而

需要豎立一種新的崇拜〔2〕。結果他們在藝術理想中發(fā)現(xiàn)了這種新式崇

拜,認為藝術家將會向社會揭示美好的未來,并以新文明的前景號召人

們。1820年,在 《圣西門致陪審員先生們的信》中,圣西門就宣稱:

新的思考向我表明,事情應該在藝術家的領導下向前進,他們后面跟

著科學家,工業(yè)家應該走在兩者之后。〔3〕 盡管圣西門在這里并沒有將

先鋒直接加封在藝術家們的身上,但是,從他們的烏托邦理想來看,

藝術家是實現(xiàn)這種社會主義的領頭人和先驅(qū)者。1825年,圣西門在 《社

會組織》一文中進一步闡釋了這一觀念:

在這偉大事業(yè)中,藝術家們,那些想象的人,將開始進軍:他

們將從過去選取黃金時代,并將其作為禮物贈與將來的世代;他們

將使社會滿懷熱望地追求其安樂程度的上升,為做到這一點,他們

將描繪新繁榮的圖景,將使每一個社會成員意識到,他們可以分享

迄今為止只是一個極小階級的特權的享樂;他們將歌頌文明的福

祉,為實現(xiàn)他們的目標,他們將運用一切藝術、雄辯、詩歌、繪畫

和音樂手段;一句話,他們將揭示新制度詩意的方面。

同一年,在 《有關文學、哲學和工業(yè)的觀點》一文中,圣西門則直

接將 先鋒的桂冠加冕到那些激進的藝術家們身上: 是我們,藝術

家們,將充當你們的先鋒。因為實際上藝術的力量最為直接迅捷:每當

我們期望在人群里傳播新思想時,我們就把它們銘刻在大理石上或印在

畫布上;……我們以這種優(yōu)先于一切的方式施展振聾發(fā)聵的成功影響,

我們訴諸人類的想象和情感,因而總是要采取最活潑、最有決定性意義

的行動……〔1〕 顯然,對圣西門來說,藝術家才是時代的先鋒,其

先鋒的天職就在于迅速地接受新思想,然后將它以藝術的手段加以

普及,并最終成為烏托邦社會主義的一支前衛(wèi)軍。因此,傅立葉的信徒

拉韋爾當說道:藝術是社會的表現(xiàn),當它遨游于至高境界時,它傳達

出最先進的社會趨向;它是前驅(qū)者和啟示者。因而要想知道藝術是否恰

當?shù)貙崿F(xiàn)了其作為創(chuàng)始者的功能,藝術家是否確實屬于先鋒派,我們就

必須知道人性去向何方,必須知道我們?nèi)祟惖拿�運為何。〔2〕 這也意味

著,這個概念盡管已經(jīng)移用到文藝領域,但就其內(nèi)涵而言,仍然屬于一

種政治語言范疇,即從 載道的功能上,突出藝術家們對于社會發(fā)展

的激進主義作用,并沒有觸及藝術本體的內(nèi)在問題。

從軍事術語到社會政治術語, 先鋒概念不僅在外延上發(fā)生了重

要變化,其內(nèi)涵也獲得了進一步的拓展。也就是說,它從單一的具有冒

險意味的 前衛(wèi)特征和戰(zhàn)斗精神,慢慢地增加了 激進和 反叛

的內(nèi)在屬性,帶有面向未來的探索意味,表明了它與傳統(tǒng)或現(xiàn)狀之間某

種不滿或?qū)�抗的精神姿態(tài)。這是 先鋒概念在內(nèi)涵演變過程中的重要

變化。所以卡林內(nèi)斯庫認為:從詞源學上說,任何名副其實的先鋒派

(社會的、政治的或文化的)的存在及其有意義的活動,都必須滿足兩

個基本條件:(1)其代表人物被認為或自認為具有超前于自身時代的可

能性 (沒有一種進步的或至少是目標定向的歷史哲學,這顯然是不可能

的);(2)需要進行一場艱苦斗爭的觀念,這場斗爭所針對的敵人象征

著停滯的力量、過去的專制和舊的思維形式與方式,傳統(tǒng)把它們?nèi)珑備D

一般加在我們身上,阻止我們前進�！�1〕 這兩個條件,從某種程度上

說,也是先鋒在歷史演變過程中形成的兩個重要屬性。

第二節(jié) 先鋒派的誕生及其意義

盡管圣西門等空想社會主義者在談論 先鋒時,已經(jīng)將它對準了

某些具有激進意識的文學藝術家們,并認為他們將是實現(xiàn)烏托邦社會的

先遣隊員,但 先鋒概念真正進入文學領域,成為文學實踐中的特定

范式,還是在十九世紀中葉的歐洲,即 先鋒派的萌芽。 《劍橋百科

全書》載:先鋒派 (avant-garde):最初用以指19世紀中葉法國和俄國

往往帶有政治性的激進藝術家,后來指各時期具有革新實踐精神的藝術

家�！�2〕 從這個定義中可知,先鋒一詞進入文學領域之后,仍然帶

著政治上的激進特征,是指那些具有強烈的社會革新愿望和反叛激情的

藝術家們。由于先鋒派這個詞頻繁用于激進主義的政治語言,當它被

用于文學或藝術時,它往往會指向一種獻身精神,人們可以從一位視政

黨宣傳為自己主要職責的藝術家身上發(fā)現(xiàn)這種精神�！�3〕 同時,西方學

者在描述這些藝術家時,就將之直接確定為 先鋒派,如 W.H.奧

登就將 先鋒派稱為 種族的觸角〔4〕。對此,卡林內(nèi)斯庫說道: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在法國,先鋒派一詞雖然仍保有其廣泛的政治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