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的足跡,人生的注腳
陳曉卿
新冠疫情蔓延,世界被迫按下暫停鍵。然而,總有人步履不停。
《尋味》是繼《吃的江湖》《粵食方知味:懂食,從粵菜開始》《吃對了嗎》《上新吧,福味》和《咸魚白菜也好味》之后,林衛(wèi)輝出版的第六本美食隨筆集。它讓人感受到作者的勤奮,三年時間,輸出近九十萬字的干貨,我估計目前國內美食作家中,無人能出其右。
一
和我一樣,許多人對輝哥如此高產(chǎn)感到不解,甚至懷疑是否有槍手存在,或者起碼應該有 AI 寫作軟件吧?
我的軟件在這里,輝哥指著自己的腦袋,旋即把食指尖轉過來,而這個就是我的槍手。輝哥拿起手機演示,在不大的屏幕上手寫輸入(是的,手寫輸入, 拼音對潮汕人一貫不友好),錄入文字如速記一般行云流水,直逼好友閆濤的語速閆濤老師也是美食家,話語密集癥患者,日常說話每分鐘平均 234字。
我不挑環(huán)境,更不需要紅袖添香,等車的時候我都能寫幾百字。輝哥繼續(xù)展示他的寶貝,他不僅所有寫作都在這臺手機上完成,甚至可以同時推進幾篇,而且不串臺!好幾個文件夾,分布著他正在構思、寫作和修改的文章。這哪里是手機啊,完全是美食專欄生產(chǎn)流水線。
天河東路有座現(xiàn)代化寫字樓,林衛(wèi)輝的辦公室就在這棟樓的 34層。巨大的茶海邊,輝哥不緊不慢泡著茶,屋子里飄著好聞的鳳凰單樅的味道。
我基本不怎么來,司機來得都比我多。輝哥像許多潮汕籍老板一樣,辦公室和儲藏間分不太清。寫字臺、茶幾和地板上,幾乎密不透風地擺放著各種茶和酒,其中一些價格不菲的尖貨,顯示著主人的品位。
林衛(wèi)輝是位成功的商人,在多個領域打拼十幾年,積累了還算殷實的身家,F(xiàn)在他的投資轉向人工智能領域,公司由職業(yè)經(jīng)理人管理,運轉正常,自己則成了甩手掌柜。我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客戶吃吃飯,溝通信息,聯(lián)絡感情,輝哥說。
衣食無憂,已過知天命之年,這也讓輝哥成為廣州知名的地主。閆濤老師用急公好義概括他的日常:一方面是指他仗義,愿意幫朋友出頭;另一方
面是慷慨,全國各地的美食家落腳廣州,或多或少輝哥都有請客。
請客的副產(chǎn)品,是有更多接觸美食的機會。輝哥認為,自己之所以在美食方面有些建樹,主要緣于飯局多。往往一頓飯剛吃完兩小時,他文章就出來了,洋洋幾千言。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用文字回味美食,大腦皮層的多巴胺分泌速度,甚至超過享用時的狀態(tài), 輝哥得意地說。
這本《尋味》,不僅涵蓋了輝哥在國內食游的足跡,更囊括了他全球行走的飲饌日記,從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他帶著的那顆好奇心、對食物的敬畏和嘴大吃四方的豪情。
二
輝哥的另外一個身份,是紀錄片《風味人間》的美食顧問。他有著對食物博聞強識的功底和強大的索引能力,曾經(jīng)很多次給予我們團隊幫助。
制作《風味人間》第三季時,其中的一個故事講鮑魚的水下養(yǎng)殖和烹飪。之前我們的美食紀錄片,更多聚焦的是平民食物,對鮑魚這種中國傳統(tǒng)高檔食材研究不多,因此在前期調研方面遇到了一些困惑。
導演團隊找到輝哥,希望更詳細地了解中國人對鮑魚口味養(yǎng)成的歷史。問題提了一長串,比如中國食用鮑魚的時尚變化,中國的古人更多的是食用干鮑還是鮮鮑,東南亞、日本和我們在加工干鮑方法上的差異……一股腦兒提給了輝哥。
本以為他第二天或者更晚的時候會給回復。沒承想,不到五分鐘,他發(fā)來一篇文章,附注留言說:這是他自己之前的一篇文章,基本上把我們的問題都回答了!之后,他微信又發(fā)來一些文字補充,應該也是從平時的食物筆記中復制粘貼而來。從這里可以看出,林衛(wèi)輝是一位非常合格的學者型顧問,我們的小伙伴親切地稱他為行走的美食工具書。
對食物的認識,輝哥和我們的價值觀也有很多相通之處。他流連于高檔餐廳,也不排斥街頭排檔,更重要的是他所有的美食文字都是雙引擎的:一方面他癡迷于食物考古,把許多語焉不詳?shù)氖澄镉涊d進行系統(tǒng)性匯總;另一方面,對所有的記述,都轉而用現(xiàn)代科學的目光重新審視,把食材的界門綱目科屬種、食物的具體成分,以及加工和烹飪時的物理化學變化寫得清清楚楚。這是現(xiàn)代科學認知對中國傳統(tǒng)食文化的一種重構。這個工作,與我們團隊完成美食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流程非常類似。
三
輝哥的工作方法,源自他青年時代的訓練。
1987年,19歲的林衛(wèi)輝參加高考,從家鄉(xiāng)饒平考到廣州,進入中山大學法律系學習。長夏無冬的城市,綠樹成蔭的校園,東21樓,10人一個宿舍,沒有風扇。他最大的夢想,是能夠通過抽簽,住到通風的上鋪位置。 然而運氣不好,4年抽了6次,居然一次都沒有抽到。
也許是為了減少在悶熱的宿舍駐留,年輕的輝哥不斷參加各種活動。當年流行辯論賽,他參加了學校的辯論隊,并且很快成為主辯手。他快速的反應能力和搜索證據(jù)的能力,正是那個時候培養(yǎng)出來的。
今天的餐桌上,輝哥還會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辯手的風范,引經(jīng)據(jù)典地捍衛(wèi)自己的觀點,和老朋友一起更是這樣。有時候,看到他堅定鏗鏘、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認真勁兒,真的很擔心朋友之間傷了和氣。
當然,和不熟的人一起吃飯,輝哥更多的時候會被他的高情商控制。即便有不同意見,他也會十分謙遜和有分寸地笑笑,找準時機,再緩緩說:不過呢,我聽過另外一種說法哦……然后小心翼翼闡述自己的觀點,并且隨時可以打住。
持之以恒的研究和卓有成效的交流,讓輝哥對美食的理解不斷加深。在這本書里,我們表面上看到的都是輝哥筆下具象的餐廳、廚師和菜肴;但實際上,他是把自己關于食物的所有知識都集中到了一張餐桌上。
當然,書的第三部分尋味《風味人間》,我是應該回避評論的。當初,隨著節(jié)目播出,輝哥每周在自己的公眾號輝嘗好吃里更新,我一次都沒好意思轉發(fā)。一方面是因為輝哥對節(jié)目制作的很多夸贊是過獎了;另一方面,也覺得輝哥對節(jié)目有些過度解讀的成分。
不過,用輝哥自己的話說就是:為什么不可以這么理解?一個美食顧問,本來可以有更多有意思的話題和內容告訴觀眾,但你并沒有講出來。我只能苦笑點頭稱是。紀錄片是一個集體項目,吸納的是眾人的智慧,同時也會有很多妥協(xié),還要顧及更廣泛的觀眾階層。要講故事,又不能有太高的知識門檻。
這是現(xiàn)實,也是視聽閱讀和文字閱讀的不同之處,我寫在這里,算是表達輝哥對我恨鐵不成鋼的一種歉意吧。
四
作為美食作家的輝哥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出現(xiàn)在美食愛好者眼前的,很突兀,但也在情理之中,就如同他自己的答案:從來沒有所謂橫空出世,只有經(jīng)年的積累。他是一位善于收集和總結的人,對美食的閱讀和感悟不過 20年的時間,但集腋成裘,才有了今天的收獲。
過往中國文人的美食寫作,更多是借由食物抒發(fā)自己的感懷,這大都是因為對現(xiàn)實有某種失意或叛逆,陶淵明、袁枚莫不如此。清代袁枚,年過而立仕途不順,決意辭官歸隱隨園,以詩文和美食與世界打交道,最終在晚年寫下了中國美食史上最重要的著作《隨園食單》。
輝哥真正接觸美食文字,也是和袁枚辭官時差不多的年紀,那是他人生經(jīng)歷的一次低谷。對此,輝哥自己從不避諱。
那幾年的至暗時刻,他選擇了讀書。最初讀蘇東坡,出發(fā)點是想找到一些勵志內容。沒想到讀來讀去,最讓我心動的,倒是那些有關食物的文字,輝哥回憶說,就像初到黃州,蘇東坡能自己找樂子,盡可能把日子過好,這是支持我在那個時候認真讀書的原動力。
這是他美食閱讀的原始積累,也是他的第一桶金。其實蘇軾寫美食,加在一起不過千余字而已。但在輝哥心目中,它至今依然排在《山家清供》和《隨園食單》之前。更重要的是,蘇軾見到食物就喜形于色。美食真有這么大的魅力?他想探個究竟,自此一頭扎進古書堆里,并做了海量的讀書筆記。
那些關于美味的記述, 點燃了他對生活的希望。那段幽暗漫長的歲月,也激活了他對童年的記憶。
海山島,林衛(wèi)輝的出生地,他的童年一直和南中國海北緣的這片潮汐相關。至今他都喜歡自夸:在中國認識海魚較多的人里,可以有他的一席之地。
每天一放學,他和小伙伴便到海邊去,在灘涂上尋找,給家里的餐桌做補充和點綴。寒暑假也會去碼頭上幫忙,能得到幾分零錢,或者吃到一碗豬肉湯面。但當年的他,覺得海島上一怕干旱,二怕臺風,漁民太辛苦,他決意靠讀書改變命運。
父親在相鄰的錢東鎮(zhèn)行醫(yī),輝哥來到這里讀中學。與父親相熟的一位廚師,南人北相。每次做席,這位高個子鄉(xiāng)廚都會先把蒜末兒炸酥,做出來的菜,味道便與海山島完全不同。少年輝哥只是好奇,并沒有多想。這些往事,更多的是在后來那幾年,他靠讀書紓解困頓的時光里反復回憶和咀嚼的。
五
如今的輝哥,是備受關注的美食作家,書商們眼中的現(xiàn)象級寫手,他們紛至沓來要求合作。我個人倒是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希望輝哥寫慢一點。
幾年前,我給一家公司錄制美食音頻節(jié)目,在網(wǎng)絡上播放,兩周一期。為此,我逼迫自己讀書,大量查閱資料。那一年多時間里,我的收獲確實很大。然而蘿卜快了不洗泥,現(xiàn)在重讀當年節(jié)目的文字記錄,有很多遺憾,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錯訛。每想到此,不免還會臉紅。
信息爆炸的今天,不管主動還是被動,人們史無前例地從無數(shù)渠道獲取著海量的知識。大數(shù)據(jù)和算法也投其所好,分類剪裁后進行信息投喂。這些內容是紛亂瑣碎和良莠不齊的,伴隨著積累,繭房的外表會更加嶙峋和堅固。
知識應該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陳立老師后來為我做了解惑的工作,他說:人的閱讀,實際上是個攝取的過程,思考,才是一個消化過程。最好的狀態(tài)是:有限的閱讀、有限的聽聞和無限的思考。
這段話,點醒了我要做知識搬運工的大夢。畢竟,思考才是最有價值的。畢竟虛長輝哥幾歲,于是我打算把陳教授這句話轉贈給他。今年三月,兒子從廣州回美國,我陪他去黃埔軍校舊址受教育,順便去輝哥家拜訪。我尋思這次見到輝哥,要和他切磋一下。
黃埔社區(qū)進門處便是菜市場,品類繁多,輝哥像個導游,一刻不停地講解。對我這個北方人來說,眼睛完全不夠用,也完全插不上話,只有各種艷羨,各種拍照。
比如見到被廣州人稱作清明菜的藠菜,他便介紹,這就是《禮記》中所說的薤,脂用蔥,膏用薤,曾經(jīng)是用來給豬肉調味的……說到吃的,輝哥眼睛里總閃著異樣的光。嶺南,留存了那么多中國古老的生活方式,就像藠菜,穿越兩千多年歷史,還能靜靜躺在現(xiàn)代菜市場里。
輝哥開車帶我們去軍校,一路繼續(xù)介紹風景,珠江水系不停從車窗掠過。他出生在海山島,最終在黃埔島定居,這像一個閉環(huán),也像一個隱喻。進軍校參觀,輝哥沒有作陪。他找了一棵大榕樹,坐在樹下,照例掏出了寶貝手機……直到我們父子出來,他的寫作姿勢都沒變,估計又有一篇新文章要出來了。
看著一個年過半百的漢子,經(jīng)歷了少年得志、仕途意外和商海打拼之后,能夠這么通透練達、云淡風輕地做著自己熱愛的事情,這也算是得償所愿吧。雖然想起了陳立教授的話,但我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看這架勢,輝哥一定會在美食的道路上繼續(xù)披發(fā)狂奔,他的寫作一定還是按下倍速鍵的;而且,不管這個世界是暫停還是后退。
2022年 5月 29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