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意大利思想家、美學家維柯的《新科學》在歐洲思想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著名比較文學學者奧爾巴赫和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研究都受到《新科學》的影響。維柯在《新科學》中對世俗與神圣領域之關系的探討為我們重新思考世俗化理論和世界文學話語提供了契機。
《<新科學>、世俗化與“世界文學”》是一部從世俗化理論角度出發(fā)研究世界文學話語、從世界文學研究的角度介入當代世俗化理論討論的著作。民族和語言歷來是比較文學研究的主要“比較”框架,本書作者結合對維柯《新科學》的分析和對奧爾巴赫、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研究的考察,揭示出“世俗”、文字和作者等主題在世界文學話語建構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對完善比較文學研究視野的重要意義。本書重新審視了薩義德的“世俗批評”思想,提出世界文學研究并不“世俗”的觀點。書中提出的論點在中英文學界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為學界提供了理解、思考和想象“世界文學”的新視角。
★ 視角創(chuàng)新:從世俗化理論角度出發(fā)研究世界文學話語,結合歷史比較研究和文本解讀的方法,考察維柯的《新科學》和奧爾巴赫與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研究,為讀者提供了理解世界文學的復雜性的獨特視角。
★ 理論創(chuàng)新:通過對維柯《新科學》的深入解讀,本書提出了對世俗化理論和世界文學研究的新見解,書中論點在中英文學界均具原創(chuàng)性。
★ 跨學科融合:將歷史比較研究與文本解讀方法相結合,促進不同學科間的對話與交流。
★ 學術意義:在后世俗時代與后人類世紀,重返《新科學》,省思世俗化理論、歷史人文主義和“世界文學”,對我們理解當下具有重要意義。
后 記
本書的緣起之一是我在“世界”的切換和較為自由的治學與教學環(huán)境下所體會到的讓人興奮的多樣性與實現(xiàn)奧爾巴赫所謂的“多樣性的統(tǒng)一”的可能與艱難。在較長一段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同時處理不同領域和不同語言的問題,這個過程讓我著迷。它讓我強烈地意識到不同學科與研究領域間的互通性,也讓我對自己比較文學研究者的身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與認同。在語言與學科交叉的多重傳統(tǒng)與維度中,我嘗試解剖自己,通過“認識你自己”來“認識世界”,通過“認識世界”來“認識你自己”。
在本書的構思階段,兩本書對我產生了較大的影響。一本是2019年初由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童慶生教授的專著《漢語的意義:語文學、世界文學和西方漢語觀》,另一本是2020年初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達姆羅什教授的《比較文學:全球時代的文學研究》。為前書寫作書評使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與維柯一脈的人文主義語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傳統(tǒng)的關系不僅是師承上的,也是在作為現(xiàn)代漢語的使用者層面上的,而后書讓我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其多重敘述線索中關于作者個人學術成長史的脈絡,特別是維柯一脈與保羅·德曼的解構主義的纏繞。
研究這個傳統(tǒng)涉及多重比較框架。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一方面,涉及對這個主題根本性理解的“世俗化”主題是迄今為止最受忽視的;另一方面,對維柯的《新科學》的深入性研究在國內外學界都是缺乏的。對這兩方面的強調使本書脫離了“人文主義語文學”的概念(雖然它包含了一種對它的修正性理解),而成為一部試圖在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研究與文化和宗教社會學的聯(lián)結框架下處理多樣主題的著作。
此書的寫作包含了一種形式的反諷。作者對她的師承的研究用的不是她師承的方法。讀者若有耐心讀到此處,也許已發(fā)現(xiàn)作者的“解剖一切”的意圖。書中對薩義德的評論和作者對書中所提到的許多她所敬仰的知識分子的評論一樣,用了一種近乎嚴酷的批判態(tài)度。薩義德是作者非常尊敬和喜愛的批評家,此書至少在激進程度上已偏向薩義德。作者可以用漢娜·阿倫特的“我必須理解”為她的解剖一切的不敬辯護,但她無意為她曾信奉的晚年魯迅的“一個都不寬恕”的刻薄精神辯護,因為她把此書最后的解剖留給這個刻薄精神。
此書是essay,取其“嘗試”而非“散文”的意思,因為它的不完美。如果它能照亮一個角落,或者拋磚引玉,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是薩義德理解中的beginnings,即開始與再開始。
對維柯、奧爾巴赫和達姆羅什而言,對人文研究和現(xiàn)實生活中宗教因素的強調是人文精神的一部分,它不僅不與非理性等同,相反,它對各種形式的野蠻主義(barbarism)起著制約作用。
本書的研究與寫作得益于我在哈佛大學的一段訪學時光。感謝復旦大學中文系給予我寶貴的時間,感謝哈佛的老師與朋友們給我的友誼。書中對解構與建構、作者之死/生、契約、起源/重復和結構/解構主義等問題的探討受益于這段時間我與達姆羅什教授的討論,在本書出版以前,我在復旦課堂上已試講了對這些主題的相關思考。書中所發(fā)表的不夠成熟的觀點純屬作者本人的觀點。要感謝達姆羅什教授一如既往的耐心引領,感謝復旦的學生們對我這個青年教師的一如既往的耐心與寬容。
這本書的寫作與出版要特別感謝復旦大學陳引馳教授的鼓勵與幫助、朱剛教授和岳娟娟副教授的勉勵與支持。衷心感謝復旦大學中文系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朱妙津、高建紅和彭文曼三位女士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在此致以誠摯的感謝。
謹以此書向所有引領和幫助過我的老師們致敬與致謝。
張燕萍,任教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哈佛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人文中心博士后,研究領域為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美學與批評理論。
目 錄
導論——《新科學》、世俗化與“世界文學”
第一部分
“‘世俗’批評”?——《新科學》《摹仿論》與奧爾巴赫的傷疤
一、“如果……歌德不是歌德……”:奧爾巴赫的傷疤
二、“歷史世界”、語文學、“關于神圣神意的理性公民神學”與黑格爾的幽靈
三、但丁、《喻象》與“世界文學”的救贖
第二部分
從創(chuàng)(natio)世(mundus)文字(gramma)到解構“解構”——論維柯的“文字世界”與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
四、創(chuàng)(natio)世(mundus)文字(gramma):維柯的“文字世界”
五、契約、起源與“作者之生”
六、諸神黃昏之后:達姆羅什的“世界文學”與“文字世界”
參考文獻
后記
世界文學論爭
“世界文學”和“文學”的存在一樣古老,但世界文學話語的興起是在十九世紀,其中最著名的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母璧潞婉R克思的先知性呼吁——“世界文學的時代已來臨,每個人都應努力加速它的到來”“從眾多的民族和地方文學中,出現(xiàn)了一種世界文學”。通常認為,世界文學話語是伴隨著近代民族國家話語的興起和資本主義市場的擴張而出現(xiàn)的,但需要指出的是,它也是伴隨著?略凇对~與物》中提到的“人的概念”在十九世紀的出現(xiàn)與曇花一現(xiàn)而進入話語史的。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一位匯通了?、葛蘭西和對維柯人文主義創(chuàng)造性解讀的后殖民批評家——對此再清楚不過。當他1969年把埃里!W爾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的《世界文學的語文學》(?Philologie der Weltliteratur“)一文譯成英文,從而宣告“世界文學”進入比較文學學科主流話語之時,他在譯者前言里所強調的,除了國族之外,便是“人性”(Humanit?t)。薩義德借奧爾巴赫之口表達了他對處于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下日益扁平化的世界的擔憂,這種擔憂九年后匯入他赫赫有名的后殖民理論奠基作《東方主義》(1978)之中,二十年后獲得了它的漫畫式表達——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備受爭議的“歷史的終結”(1989)。
當代世界文學話語的復興可以追溯到千禧年前后。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的《文學世界共和國》(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res,1999)、弗蘭克·莫萊蒂的《世界文學猜想》(“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2000)和大衛(wèi)·達姆羅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學?》(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2003)的相繼出版或發(fā)表悄然宣告了后殖民理論的死亡,后殖民理論“圣三一”被新的“圣三一”所取代。復興的世界文學研究所關心的問題看似和后殖民理論處理的問題并無二致——國族、語言、文學生產和流通中的權力關系,等等。把過去二十年來關于世界文學的論爭看作是復興的世界文學話語與試圖復活的后殖民理論間的論爭并不為過。面對后殖民理論的死亡,加亞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在《一門學科之死》(Death of a Discipline,2003)一書中索性宣告了比較文學學科的死亡。但比較文學也可以生——斯皮瓦克在此書中重申了她的“星球性”(planetary)概念,她認為,“星球性”值得被探索,“因為它是一個未知的量子,幾乎沒有被暗示過,還沒有窮盡我們希望它承載的意義”(Spivak,2003:102)。斯皮瓦克的“星球性”概念可以被看作是對崛起的世界文學話語中“世界”的抵抗與挑戰(zhàn)。但“世界文學”中的“世界”還是一個新鮮的概念,其意義遠沒有被窮盡,甚至可以說尚未被探索。充滿悖論的是,斯皮瓦克試圖奪回后殖民理論話語權的嘗試反倒拓展并豐富了世界文學研究——《一門學科之死》引發(fā)了艾美·埃里亞斯(Amy J.Elias)和克里斯丁·莫拉魯(Christian Moraru)所謂的“星球性轉向”(Elias and Moraru,2015),“星球性轉向”的代表人物——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宋惠慈(Wai Chee Dimock)教授——將障礙研究(disability studies)和生態(tài)批評(eco-criticism)帶入國族文學研究。此后,唐麗園(Karen Thornber)和珍妮佛·溫佐(Jennifer Wenzel)等學者進一步拓寬了“星球性轉向”的空間與倫理維度,而“星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界限也越來越模糊——唐麗園和溫佐都是世界文學研究領域的學者。
斯皮瓦克并非唯一對新興的世界文學話語發(fā)起挑戰(zhàn)的學者。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學生謝平(Peng Cheah)在《什么是世界?論作為世界文學的后殖民文學》(What is a World? O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 as World Literature,2016)一書中,嘗試對“世界文學”中的“世界”做時間性的解讀,從而提供一個“改變”世界文學話語的“規(guī)范性基礎”(Cheah,2006:2)。謝平的理論是基于他對世界文學話語的特定的解讀之上的,他認為,“圣三一”世界文學話語是一種關于空間的、與資本主義全球化同謀的話語。他的理解帶有強烈的后殖民理論色彩。但謝平似乎沒有注意到,卡薩諾瓦、達姆羅什和莫萊蒂對世界文學的論述根本上都是文學史敘述——“時間”本來就是世界文學話語中不可忽略的維度。
薩義德的學生阿米爾·穆夫迪(Aamir Mufti)和謝平一樣,試圖給圣三一世界文學話語注入他認為其所缺乏的倫理規(guī)范性。在其《忘記英語!東方主義和世界文學》一書的書名中,“東方主義”和“世界文學”都以復數(shù)形式出現(xiàn),穆夫迪繼承并放大了薩義德對世界文學消解民族文學的可能性的憂慮。艾米麗·艾普特(Emily Apter)的《反對世界文學:論不可譯之政治》(Against World Literature:On the Politics of Untranslatability,2013)也將圣三一世界文學話語與全球化政治相聯(lián)系,艾普特試圖通過“不可譯”的概念突出她所理解的“世界文學”的語言與倫理困境。和斯皮瓦克的“星球性”概念一樣充滿悖論的是,艾普特的“反對世界文學”最終成了一種“世界文學”——一種以“不可譯性”為紐帶建立起的世界文學理論模型。
后殖民理論對世紀之交出現(xiàn)的世界文學話語的逆襲給我們幾點啟示。一方面,它提醒我們注意世界文學話語所具有的多重面向與其作為話語的強有力的涵蓋性與周延性。如果說斯皮瓦克的“星球性”概念被“世界文學”的吸收與再造說明世界文學概念具有仍待被開發(fā)的空間與倫理潛質,那么謝平、穆夫迪和艾普特對世界文學話語的挑戰(zhàn)則從不同角度提醒我們注意世界文學話語中易被忽略的時間維度、復數(shù)主義和后結構主義邏輯。另一方面,后殖民理論對世界文學話語的逆襲也讓我們意識到,世界文學話語在根本上處理的是和后殖民理論所關心的問題不一樣的問題。國族、語言、身份、性別都已被建構與解構,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是世界文學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些問題本身不需要世界文學話語,世界文學話語所做與能做的是在廢墟上建構關于“世界”和“文學”的新的模型。
達姆羅什、莫萊蒂和卡薩諾瓦都謙虛地把各自的世界文學話語說成是“問題”“方法”和“嘗試”,三位學者都不同程度地、不約而同地吸收并改造了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的“中心—半邊緣—邊緣”(center—semi-periphery—periphery)模型,但三位學者都不把自己的世界文學話語稱為理論。
三人中看似最具理論野心的莫萊蒂是一位癡迷科學的出色的文本細讀者。他的卓越的想象力為數(shù)字人文研究指明了方向,但他自己的數(shù)字人文研究卻似乎永遠處于起步階段。作為世界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之一,莫萊蒂的主要貢獻在于他為思考“世界文學”提供了富于創(chuàng)意與實驗性的建設方案,這也是他創(chuàng)立并擔任指導的斯坦福文學實驗室的主要貢獻所在。學界對莫萊蒂世界文學話語的研究歷來強調的是他對進化論和世界體系理論的運用,但或許我們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莫萊蒂的“遠讀”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充滿想象力的社會學形式主義,將時間化為空間、空間化為圖表,其源頭可以追溯到俄國形式主義、諾思洛普·弗萊(Northorp Frye)的原型批評和格奧爾格·盧卡奇(Gy?rgy Lukács)的小說理論。
卡薩諾瓦的《文學世界共和國》同樣是一部充滿了想象力的建構作品。卡薩諾瓦以布迪厄的充滿爭競的人性為基礎,以競技場為原型,以年鑒學派的長時段為依托,建構起一個有首都、公路、疆界和格林尼治線的不平等的“文學世界共和國”。達姆羅什則橫貫古今,以一篇“散文”(達姆羅什把《什么是世界文學?》定義為一篇嘗試定義“世界文學”的散文[Damrosch,2003:281],“essay”有“散文”和“嘗試”的意思),嘗試定義“什么是世界文學”——世界文學是沒有“科學精準性”的“橢圓形折射”,是埃及象形文字khns的限定形態(tài)的雙頭獸圖案(Damrosch,2003:281—4)。
也許我們可以說,世界文學話語仍處于想象力豐沛、潛力充盈的童年階段。它能處理的問題已超越了民族國家、身份政治、地域空間,但它對自身能處理的問題還沒有足夠的自覺。它能處理、已經處理卻還沒有被充分理解的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是“世俗化”。“世俗化”的拉丁語詞源意義之一便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