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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 仡佬族卷 佳作薈萃,群星璀璨。作為“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發(fā)展工程”的一部分,中國作家協(xié)會編輯出版了“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這是對新時期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成果的梳理和檢閱,是我國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的大事,也是中國當代文壇的盛事。這套叢書編選了各個少數(shù)民族各類題材的代表性作品,集中展示了新時期我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繁榮發(fā)展的景象,也拓展和扮靚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
《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是一個時期成果的展示,又是走向新征程的起點。對于這套叢書,我們堅持科學性、時代性和權(quán)威性的標準,懷著使之臻為典藏讀本的愿望,進行了認真的組織、策劃、編輯和出版。廣大少數(shù)民族作家不會辜負黨和國家的厚望與重托,牢記使命和宗旨,以自己的勤奮與才華創(chuàng)作出更多無愧于時代與人民的優(yōu)秀作品。
序
趙劍平 序 趙劍平 仡佬族總?cè)丝诮?0萬,分布在我國貴州、廣西、云南三省、區(qū)。此外,東南亞的越南也有近2000人。但大多居住在貴州省遵義市芙蓉江、洪渡河流域。芙蓉江、洪渡河發(fā)源于大婁山,均為烏江一級支流。以小見大,古巴比倫有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兩河文明,華夏民族有黃河、長江兩河文明;而作為華夏民族的一部分,仡佬族其實也有芙蓉江、洪渡河一個小圈子的兩河文明。事實上,大婁山巖灰洞出土的“桐梓人”化石,使20萬年前至30萬年前的人類文明得到了佐證,一環(huán)人類發(fā)展與進步歷史的斷鏈有了銜接,及至大婁山東北部數(shù)千年的丹砂開采與提煉,上達皇權(quán),下及民生,都是演繹人類文明的重大事件。從國家20世紀80年代設(shè)置的兩個唯一的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來看,仡佬族的這個“兩河文明”其實是有一定道理的。務(wù)川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主要在洪渡河流域,而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主要在芙蓉江流域,兩個自治縣仡佬族人口數(shù)量,占了仡佬族總?cè)丝跀?shù)量近80%。從洪渡河畔大坪鎮(zhèn)發(fā)現(xiàn)的大量漢磚來看,可以認定歷史上洪渡河是通航的。當然,洪渡河通航,這跟特色經(jīng)濟丹砂的開發(fā)和販運有直接的關(guān)系。而芙蓉江雖然不通航,卻讓郡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禮儀”,北上中原,“乃從汝南許慎、應(yīng)奉受經(jīng)書圖緯,學成,還鄉(xiāng)以授,于是南域始有學焉”(《后漢書·西南夷傳》)。而文化上也有了大的發(fā)展。1941年,國民政府析正安縣東北部一地,特取尹珍字“道真”命名置縣,以紀念這位文化先賢,成了今天的道真仡佬族苗族自治縣。當然,尹珍影響,遠不止芙蓉江流域,“凡屬牂牁舊縣,無地不稱先師”(《遵義府志》)。且今貴陽、重慶諸城市,仍設(shè)“尹公祠”以紀念。雨露滋潤,福澤綿延。宋元時期,芙蓉江畔冉琎、冉璞,應(yīng)邀在重慶合川構(gòu)筑的釣魚城,阻止蒙古鐵碲南下達36年之久,并讓蒙哥汗殞命城下,使遠征俄羅斯及西亞各國的部分蒙古軍團為了爭奪王位被迫退兵回師,從而改寫了歷史。到了清代,遵義歸入貴州版圖,鄭(珍)、莫(友芝)、黎(庶昌)“清三儒”的領(lǐng)頭羊鄭珍,字子尹,以尹珍姓名做名字,以耕讀為本,再興辦學之風,使洛安江邊沙灘一個小小的村落氣候大成,人才輩出,著述豐沛,“清詩三百年,王氣在夜郎”(錢仲聯(lián)《論近代詩人四十家》)!吧碁┪幕背闪四莻衰退的王朝一道亮麗的景觀。而大婁山北接巴蜀,東與武陵山交錯相連,丹砂為媒,來來往往的客商打尖宿夜,形成一個又一個場鎮(zhèn)的同時,也將他們鄉(xiāng)土的影子——會館落地生根。僅距離務(wù)川汞礦50來公里的濯水鎮(zhèn),就有四川、湖南、江西氣勢恢宏的幾家會館。巴蜀文化、巫楚文化多種文化在洪渡河畔碰撞、交融,加之仡佬族、苗族、土家族多民族雜居,山高水險、溝壑縱橫的地理因素,地方文化在漫長的演進中已經(jīng)形成一種獨特而又包容、神秘而又開放的品質(zhì)。 相對貴州省17個世居少數(shù)民族而言,仡佬族可追溯的歷史源遠流長,以久為尊、為長,因而被稱為貴州的“古老戶”。仡佬族人家辦喪事,抬喪、送喪的路上是不丟買路錢的,支撐這種習俗的規(guī)則是:作為這片土地當然的主人,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諸如鬼神繳納任何費用的。仡佬族雖然沒有文字記載遷徙,卻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土著”!柏罾胸罾,開荒辟草”,清楚表明仡佬族是貴州最早的拓荒者。而口口相傳的仡佬族古歌也有逃生避禍的內(nèi)容。甚至仡佬族聚居地辦喪事,端公做的引魂幡上也寫著幾十個實實在在的地名,串起來就是一條遷徙路線。歷史上,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洗禮的民族是很少的。勝者顯,敗者隱,仡佬族也不例外。不過,仡佬族作為古夜郎的主體民族在古夜郎消失后,其聚居地歸屬貴州,卻是雍正年間的事情。平播結(jié)束,改土歸流,遵義從四川劃入貴州,這種名分的改變,其實也算一次遷徙。夜郎歸漢,失國而又作新的適應(yīng)與融合,繼而又割裂,雖然生活沒有動蕩,生存沒有威脅,但文化上、精神上卻毫無疑問受到一次又一次沖擊。所謂“古老戶”,其實是一個地理概念,即現(xiàn)在貴州版圖居住歷史最久遠的民族。而文化上,仡佬族從巴蜀和巫楚的板塊中分化出來,入黔不過兩百多年光景。這種歷史與地理、政治與經(jīng)濟的特殊性,及其相互交錯和滲透所形成的積淀,構(gòu)成了芙蓉江、洪渡河兩河流域仡佬族精神與文化原初的土壤。 正是這種復(fù)雜多元而又獨立大氣的文化品質(zhì),注定這一片山地文學資源的豐盈與富足,并催生鄉(xiāng)土文脈,賦予生于斯、長于斯的文人以靈氣與才情,能夠歷朝歷代作家作品涌流不斷。繼“沙灘文化”“清三儒”之后,現(xiàn)代作家蹇先艾、壽生,幾乎在同一個時期受到魯迅、胡適一南一北兩位大師舉薦。而這兩位黔北作家之所以受青睞,皆出于一個共同的原因:鄉(xiāng)土文學。這種鄉(xiāng)土的表達,使得黔北作家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占據(jù)了一席之地。那一時期,除了蹇先艾、壽生兩位代表作家,還有段雪笙、陳沂、盧葆華、肖之亮、秦川等一批黔北文化孕育出來的作家走出鄉(xiāng)土、走向時代的洪流。到了當代,小說家石果、詩人廖公弦繼承鄉(xiāng)土表達的傳統(tǒng),使黔北鄉(xiāng)土文學站到了時代高度,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十年內(nèi)亂,劫后余生,新時期黔北作家仍然以鄉(xiāng)土文學為正統(tǒng),結(jié)合歷史的反思,相繼有小說家何士光、李寬定、石定、趙劍平、戴紹康及詩人李發(fā)模走向全國。鄉(xiāng)土文學幾乎成了黔北作家的一種命運,一種走向成功的必然選擇。可以說,黔北鄉(xiāng)土文學所以能夠成為氣候,正是黔北地域文化獨特魅力的投射與展示。盡管對不同的作家而言,際遇有所不同,理解有所不同,表達有所不同,但黔北地域文化的影子總或深或淺籠罩著這些鄉(xiāng)土作家的魂魄,浸染在他們鄉(xiāng)土表達的每一部作品中。 毫無疑問,大婁山東南一隅成就芙蓉江、洪渡河“兩河文明”的仡佬族文化是黔北地域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文化能夠成為一種范式,一種力量,顯然是因為它的民間性、社會性。作為“開荒辟草”的仡佬族及其文化,對黔北地域文化的形成不僅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甚至還確定了地方文化很多重要的基質(zhì)。只是因為這個過程太久遠,也太平常,讓人沒有覺察。比如20世紀30年代壽生的創(chuàng)作,在黔北鄉(xiāng)土的遮蔽下,沒有人會留意他的族別,他的仡佬族文化的背景與符號。而壽生本名申尚賢,因務(wù)川自治縣的申氏是仡佬族一大姓,他應(yīng)該算這片土地較早的仡佬族作家,只是沒有清醒的表白而已。新文化、新文學,他們似乎更多注重了社會功能,而忽略了創(chuàng)作主體自覺的內(nèi)省。很長一個歷史階段,地方上只有“蠻子”“蠻夷”“南蠻”,沒有仡佬族,當然也只有地域文化,沒有仡佬族文化。直到20世紀80年代,政治開明、社會進步,國家開展民族識別認定工作,仡佬族人口大增,并相繼建立務(wù)川、道真兩個自治縣,而真正“56個民族56朵花”,仡佬族文化才在黔北地域文化中有了自己的標記及社會層面的認同。 仡佬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春天終于到來。當然,所有的成功都屬于有準備的人。禁錮剛剛打開,整個時代從噩夢中醒來,很多能力還在修復(fù)中。雖然文學成了社會最需要的精神食糧,但在藝術(shù)上總的還是很粗糙,偏僻遙遠的仡佬族文學人才則更是難得。最早帶著仡佬族身份創(chuàng)作的作家分別是務(wù)川、道真兩個自治縣的戴紹康、駱長木。戴紹康的《在故鄉(xiāng)的密林里》與《滾廠》,表現(xiàn)時代映射下仡佬族山民的生存狀態(tài),從熬制柏香油到提煉丹砂,自然環(huán)境的殘酷,人的意志力的考驗,寄寓作家一種隱憂、一種同情。但戴紹康最重要的作品還應(yīng)該數(shù)后來發(fā)表在《山花》上的中篇小說《塬上風》。這篇小說因其特殊的文化風味而充滿魅力,發(fā)表后很快由《小說月報》轉(zhuǎn)載。駱長木的《故事,在哪里結(jié)尾?》則反映山區(qū)小鎮(zhèn)女性婚戀觀的變化,雖是粗線條的,卻透視了時代與社會的進步。趙劍平早在1978年就開始發(fā)表小說,但他的仡佬族身份的認定,卻是在貴州人民出版社將其發(fā)表在《收獲》《小說家》《紅巖》《清明》《小說界》等大型文學期刊的六部中篇小說結(jié)集《遠樹孤煙》出版后。而此時,已經(jīng)到了80年代后期。民族意識終歸是一種文化意識。趙劍平的創(chuàng)作從題材到語言原本就有濃郁的地域色彩,有了仡佬族身份,作家及其作品的文化背景又多了一種延伸感。從寫人與人、人與社會,到寫人與自然、人與動物,趙劍平從仡佬族身份的轉(zhuǎn)換中受到啟發(fā),也算自信與自覺,其創(chuàng)作思路有了大的拓展。但新時期的仡佬族文學創(chuàng)作,有差不多20年光景女性創(chuàng)作缺位,頗耐人尋味。 進入新世紀,王華的長篇小說《橋溪莊》在《當代》發(fā)表,以此為標志,仡佬族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良好開端!稑蛳f》主要通過一個家庭的潰散,反映了現(xiàn)代生活對鄉(xiāng)土秩序的分化瓦解,畸形城市化對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的撕裂,尤其是對人的精神的撕裂。作品雖然有些陰晦,卻也是轉(zhuǎn)型中國當下農(nóng)村的一種真實寫照。繼王華之后,肖勤的小說《暖》在《十月》發(fā)表后,《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又一位才華橫溢的仡佬族女作家脫穎而出!杜穼憽叭r(nóng)”問題中最揪心的“留守兒童”問題。作為一位基層干部,也作為一位母親,肖勤通過人物生動感人形象的塑造,不僅傳達了一種憂思,更在一幅尷尬的文化背景圖上表現(xiàn)了人情、人性的溫馨。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王華、肖勤兩位仡佬族女作家,她們的少女時代在相對封閉的仡佬族聚居地度過,而建立家庭開始婚姻生活,則是在另一個相對開放的漢民族文化背景區(qū)域。也是在“第二故鄉(xiāng)”,她們開始愛好文學并取得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這或許會給我們一個啟示:文學植根生活,但沒有文化的培育與澆灌,文學是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的。文化的認知是由差別與差異確定的。差別與差異離不開“變化”。當年蹇先艾、壽生從黔北到北京,何士光從貴陽到黔北,李發(fā)模從舊時代到新時代,概莫能外,都是一種“變化”。某種意義而言,黔北作家群,當然也包括仡佬族作家,他們的成功,歸根結(jié)底,都得益于黔北地域文化。 也許,世界的繁榮本來就是陰陽相生相長的結(jié)果,仡佬族女性作家的成功,也正可以說明仡佬族文學進入了和諧發(fā)展階段。這個階段,不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出現(xiàn)了王華、肖勤兩位代表性的作家,還在她們的影響下,呈梯隊地跟上來一大批新人:馮其沛、申國華、吳明泉、游筑京、黃華娟、余苓、駱禮俊、孟念等。而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安洨華、嚴新、薛維、落虹、楊超、宋小松也出手不凡。詩歌創(chuàng)作除了20世紀90年代就活躍在詩歌界的司馬玉琴,新世紀還出現(xiàn)了伍小華、王富舉、王少龍等年輕詩人。尤其是伍小華,視力幾近于盲,寫出來的詩透著一種力量,雖柔軟而安靜,卻堅韌而恒久。其詩作常見諸《人民文學》《詩刊》等大刊名刊。從他身上,我實實在在感覺到了一位仡佬族詩人本真的精神品格。 仡佬族文學是生長在仡佬族文化土壤及黔北地域文化土壤里的一棵樹。當今世界,文明沖突、文化交鋒,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很多文明的景觀已經(jīng)頹敗,很多文化的風光已經(jīng)黯淡。而中華民族作為地球村的重要成員,正是因為悠久的歷史文化及豐富多彩的各民族文化,能夠在經(jīng)濟增長的同時,文化也充滿自信與自覺,影響世界,引領(lǐng)時代。面對未來,我們的文化從來不乏揚棄與創(chuàng)新,總有不同凡響的高唱。面對挑戰(zhàn),我們的文化總有包容與吸納的力量,能夠壘砌新的高地。而這之間,正是文學的強調(diào)與專注,使文化靈動而生機盎然;正是文學的沖擊與震撼,使文化神奇而魅力四射。國家幸,民族幸,文化幸;而反之亦然:文化幸,民族幸,國家幸。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血脈;而沒有文學,血脈是很難流動起來的。 可以說,作為一名文學藝術(shù)工作者為國家擔當、為民族擔當?shù)臅r代已經(jīng)到來。仡佬族文學改革開放35年以來,出作品、出作家,取得了長足發(fā)展。但在中國文學大背景上,我們還有很多方面沒有做好,比如我們用公共文化元素創(chuàng)作的同時,是不是可以更多地調(diào)動本民族的文化元素進行創(chuàng)作?中國文學應(yīng)該有自己的樣式與品質(zhì),而仡佬族文學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風姿。世界大同,文化融合,卻不等于文化滅失,甚至顛覆。我們的文學在大趨勢中應(yīng)該有一種堅守,在關(guān)注人的命運的同時,也應(yīng)該為民族文化、鄉(xiāng)土文化建檔立傳,為未來越來越多的靈魂的浪子留一條回家的路。面對浮華與混亂,我們的文學其實也應(yīng)該致力于民族精神、鄉(xiāng)土符號的培育與打造,為民族與鄉(xiāng)土的福祉追夢尋夢推波助瀾。 是為序。 2014年5月9日·遵義 中國作家協(xié)會
序趙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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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哪里結(jié)尾?
駱長木 屈月的故事,便是在這里傳開的。 這是一片狹長的壩子和寬寬的河床;清亮的河水不知從好深的山里流來,悄無聲息地向西頭的河谷中蜿蜒而去,于是依山傍水的大灘口便不知在哪一代形成了鄉(xiāng)場。現(xiàn)代的水泥平頂房和古老的瓦屋相互摻雜著,朝那不長的街道辟出門面。河那面的“川耗子”,也隨時踩著跳蹬渡過河來,稱鹽巴,扯布匹,買膠鞋,打煤油……蘇同志的門市部就在街子最熱鬧的中央,透過豎了鋼條子的又高又寬的玻璃窗看進去,有香煙、肥皂、白酒的陳設(shè),同時也就聞到了尿素、煤油摻和著的氣味。 蘇同志在這一截子街子上,算得是老街坊了。雖然他的老家在火石壩,離這兒不遠,但自從他和那個長他十二歲的婆娘“打了脫離”,便成了大灘口屈氏家門的女婿,續(xù)妻是由屈幺公“搭橋”說成的。他眼下的家,在下場口那棵蒼老的皂樹下,已經(jīng)修葺得很有些體面了。但蘇同志很少待在家里,他把合作社當成自己的門市部,這從貼在貨柜上方的一排獎狀就可以看出來。他和街坊以至這一隅的鄉(xiāng)民都合得來,即便不買東西,大家也要走進他的門市部,扯一會龍門陣。蘇同志做完了買賣,便撩起白圍布的下擺,從中山服衣袋里拿出玲瓏的銅煙斗,裝上葉子煙;或則操起戴著藍色袖套的雙手,伏在柜上和大家說笑擺談,十分親和。他甚至在柜臺外面擺了兩條長凳子,這是想到大家站著不比坐著舒服而安放的。 經(jīng)常在板凳上坐落的,就是屈幺公和街鄰們。屈幺公常從下場口那邊叼一袋葉子煙,或者背在身后的那一只手指間夾一根紙煙,慢騰騰地從街面上走過來,和蘇同志喝一回“八加一”,說一陣開心話,然后蹣跚地走出去,隨便在哪一家吃晌午飯。更多的時候,大家趁著閑空,很熱心地談?wù)摵幽沁叺摹罢摺保缓舆@邊田地里不如人家的收成,以及上頭的傳說;或者把目光統(tǒng)一起來,從大門對直望出去,品評對門那一戶人家。 “唉!犬子……死得太早了,留下孤兒寡母的,日子難熬啊!薄罢l叫他大她那么多歲……”有人這樣說。 “老子說,哪個有福氣,把屈月娶過來,那才算得是角色!”屈幺公一邊說,一邊拿眼睛掃視著大家。 是的,在大灘口鄉(xiāng)場上,誰不說犬嫂養(yǎng)的女兒,個個是七仙姑投的胎呢?幺女屈月,就更難怪人們要夸了,因了她,人們才不提說犬嫂年輕時的那一段“風流的事”。人們常常到門市部來,常常站在大門口朝對門望,是想多看那屈月幾眼,也說不定的。屈月才長到十三歲,就竟然有了大姑娘的身姿,水靈地叫人好生羨慕。于是搭橋的,牽線的,說媒的,踏平了犬嫂家門檻…… 那么,最后定奪下來,就還是由屈幺公保媒,把屈月許配給了蘇同志家的安子。自那以后,安子的后娘就再也沒有罵安子是笨牛,犬嫂家也不再缺肥皂洗衣服,不愁煤油點燈……還有那些和蘇同志不熟的人,也都因為和犬嫂家是轉(zhuǎn)彎抹角的親戚,得到蘇同志賣給的幾斤化肥…… 屈幺公呢,不時從犬嫂家噴著酒氣出門,對直從街面上走進門市部來,接過蘇同志遞給的錫鉑紙香煙,又端起蘇同志泡的天麻酒,呷了一口之后,就說開了:“老子說,只有你老蘇才配娶這樣的兒媳婦,屈子蘇子開親,去哪里找這一段好姻緣……”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三年。蘇家要舉辦婚事的消息,很快就在大灘口傳開,沾親挨鄰的都在籌備賀喜的禮物。大家都明了,送給蘇同志家的禮是不能太小面的。 但不知道誰說:“唉,屈月才十六歲,扯得了結(jié)婚證嗎?” “你少跟老子說空話,這事情要你管?”屈幺公差不多就要把巴掌扇過去了。 然而,另一個新聞也跟著傳開來:屈月把先前蘇家送過去的東西,一一的退得不留半根絲線…… 那是一個趕場天,屈月雙手托起古樸的長方形木茶盆,在街面上走過去。茶盆里疊著各色料子布,叫不少人踮起腳后跟,還有一塊羅馬表,在太陽光下閃亮……她不慌不忙地穿過人們讓出來的那條“路”進了蘇同志的家,然后空著茶盆回來了。這是叫人萬萬沒有料到的! 勸說的人也就如同先前一樣踏破了犬嫂家門檻。屈幺公甚至說得很分明: “犬子家的,聽我說,大家都用不著抹下臉皮,只要依了這樁親事就好辦,大灘口,還沒有我說了不作數(shù)的!碑斍酃竽_跨出門檻,屈月就“哐”的一聲關(guān)了大門…… 跟著,犬嫂過去的那一樁“風流韻事”又重新在大灘口被提起來:那婆娘也是在看好了年月期程的時候,和野漢子私奔了的,你們看她手上那幾道疤痕,就是被抓回來用繩索捆破的,后來嫁到這街上來……也不知那野漢子是何等模樣,也許是死了…… “不錯,這一等女人,還能養(yǎng)出規(guī)矩的女兒來嗎?”…… 議論是紛紜的,只有屈幺公和蘇同志,似乎都沒有說什么。 這些話,好像針錐刺在犬嫂母女心尖上。是的,犬嫂的這一生是說不清白的,F(xiàn)在輪到女兒來承受委屈,她覺得是自己的罪過。 “月呀,拗不過呀,你就依了……” “娘,這一輩子,你心里依過嗎?你們是包我這一回,還是包我一生?靠他爹,他爹死了呢?金子流成河,我也不眼紅……” “月呀,叫人說起不好過喲!……” “怕人家說,就變成團魚,把腦殼縮進肚皮……” “月呀……你……咋個辦……喲……” “我自己找!” 不出人們所料,在莊稼收進谷倉,褐黑的田塊里又播上油菜和麥子的時候,大灘口的街面上,屈月在眾目睽睽之下,送第二個“女婿”去當兵。她和那個“川耗子”并排地走著,臉不紅,筋不脹,眼神像那河水一樣清明,腳步邁得很輕松。 人們想起來了,“川耗子”叫云生,和屈月在大灘口學校讀過書,時常進出犬嫂家,跟在他身后的還有一個叫根生的同胞弟弟。那弟弟的書包里,有一塊又圓又扁的石頭,是根生從河灘上撿來的,紅潤無瑕,很是好看。屈月也時不時踩了跳蹬過河去,從云生家?guī)Щ匦┏此至说目ㄗ、香梨和一路歡笑。 唉,屈月為何偏偏喜歡那種耗子呢。人們慢慢地回想……啊,是的,在這街面上,連屈月也知道,自己是太惹人注目了。女娃子們都梳理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發(fā)辮,穿著婦女們從老輩那里沿襲下來的那種女裝,至至誠誠地走過街子;而屈月呢,居然把頭發(fā)弄散開,腦后系一塊花手帕;同時又總愛把衣服穿得與眾不同,雖說那樣的穿著她顯得更好看,甚至有點像書畫上的那些女子,但是,這就叫一些人不舒服,盡管也說不出不舒服的緣由來。唉!還有,她是那樣不茍言笑。街上的人便拿異樣的目光對待她,安子甚至當著她的面吐過口水,罵她風騷……只有云生支持她,敢于公開地和同學們、街鄰們爭辯,說只有愚昧的人才說鮮花如糞土……后來,當屈月退了蘇家的禮物,受到人們的議論,走到河邊去解悶的時候,云生也踩著跳蹬過河來。云生說,退了蘇家的婚事,是理所當然的。不要說這婚事本身就是封建的產(chǎn)物,即使是自愿的,又何嘗不可以重新選擇呢。接著他勸解屈月,不必去計較那些流言蜚語,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對于一個有志向的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同愚昧做斗爭,向老觀念挑戰(zhàn)…… 那么,屈月是深深地感動了。人生難得一知己,萬不料知己就在眼前;這眉眼生得端正,手腳長得得體的云生,正是自己傾慕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發(fā)熱。往后,屈月便時常來到河邊,看見云生在對面坡上,心里便很充實…… “當然,如果同云生比起來,安子就差了好大一截。那云生長得端端正正,身條子精精悍悍,是根青岡樹;而安子恰像又矮又彎的馬桑!” “云生那娃兒勤快得很,要是安子跟他提鞋,恐怕他也嫌慢,況且安子嘴巴臭,手腳野……” “即便是這樣,打親對家,也不完全圖人。就好比逢場買貨,哪個有錢,哪個就是大哥,云生又如何,讀了一陣子書,還不是捏鋤頭把,這一回當兵出去也難說! …… 街子上的人們,在避開蘇同志和屈幺公的時候就這樣議論著說。 然而世上的好些事,往往叫人捉摸不透,云生居然在部隊上開了汽車。在這偏遠的大灘口,即便像蘇同志那樣體面有神通的人,對“搖盤盤”的也要賠笑臉呢,如果還要奚落屈月一家,那做法便是愚蠢的了。萬一有一天有求于門下呢! 于是,人們也就同犬嫂家親熱起來……當然,人們同時也注意到,屈月近來臉色不怎么好,無論從街面上走過去,還是從田地里走回來,眼睛總是盯著地面,像是失落了什么,又遲遲地找不回來…… 事情終于叫人們打聽到了:云生不久前來了信,說他要提干部了,說屈月如果吃的是商品糧,就好了…… “哈哈哈,這才甩得好!活該!” 這一回,就輪到蘇同志的婆娘來說話了。說了些什么呢?……是不能寫在紙上的。蘇同志仍是那樣,雙手交叉著伏在柜臺上,朝大門口對直望過去,嘴角浮現(xiàn)的那層意思,是讓人一看就明白的。屈幺公也不時走進店鋪來,一條腿繃直,斜靠住柜臺邊緣,手肘撐在柜臺面上,用一種奚落和憤恨的眼光,看著犬嫂家門口。好像是看煩了,便轉(zhuǎn)過頭,面對蘇同志很細心地說出每一句話:“……幸好沒有把那賤女子娶過來,原來是不值錢的……”似乎因為沒有天麻酒潤喉,語言干沙沙的。 屈月是好幾天沒有出門了。有一天天黑之后,卻一個人走到河邊去。 月光溶溶的,微風很溫柔,滿河都浮動著鱗片,泛著光亮……這叫她想起那一個夜晚:云生就要上前方去了,他們在這里坐得很久。最后,依依不舍的那一刻到了,云生把她摟到懷里,把她摟得透不過氣來,隨著就吻了她鮮潤的嘴唇,發(fā)熱的臉頰,細膩的脖子。她從心底里由衷感到,這吻,是甜蜜而幸福的,它將永遠刻在愛情的詩頁上,經(jīng)久不衰地讓人回味…… 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逝去了,只有河水靜悄悄的,悲戚地流淌。屈月的目光,從跳蹬上踩過去,上了堤岸,走一截平路,上一個小斜坡,轉(zhuǎn)一個轉(zhuǎn),就到了竹林和桃李掩映的三間磚房跟前。那地方曾經(jīng)是誘人的,但想不到那地方竟生出一個狡猾的,昧了天良的負心人。川耗子啊,你聰明得可惡!…… 屈月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夜空里,忽然感覺有人在叫她: “姐姐,你莫傷心,哥哥他……不好,可我們家里,家里的人不嫌棄你,我也……不嫌棄你。他不是人,我們是人!……”這不是那負心人的弟弟嗎?是的,是根生。他也接到了哥哥的來信,于是就跑來找屈月,很內(nèi)疚地對屈月這樣說,屈月看著眼前這個跟哥哥很相像的弟弟,看著這個比哥哥靦腆的弟弟,似乎第一回看見他,在此之前,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這個人。啊,他有一塊紅石頭,又扁又圓,像塊小圓鏡。屈月曾幾次要過,他總是不給,并且說“人的心,應(yīng)該像這塊石頭,里外透紅”。她說:“不一定!彼谑蔷驮议_來,成了兩半。果然,真是不帶雜色。大家都后悔了,說不該砸開。他卻沒有說什么,臉色依然開朗。 “算了吧!蹦冒枇嗣鄣脑拋戆矒崃耍F(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是玩石頭的那個年紀了。屈月望著云空,不動聲色地說。 而那“弟弟”,竟然也不說什么,默默地站在一旁。 看著屈月把那些寫滿動聽的文字和錚錚誓言的紙頁,一摞摞的撕碎,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撒到河面上,任它們漂流…… 流言就像猛烈的寒風,刮得人伸不直腰桿,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蜚語好似如注的冷雨,澆得人渾身直打戰(zhàn)。 母親呢,竟為女兒的事情病倒了。母親太苦了!當娘的既有段“風流的事”,做女兒也有了“風流韻事”,于是,就又有好心人把屈月拉到一處屋角,一邊躲風避雨,一邊介紹有一戶人家是如何地不錯……是的,一切熱望和追求,都叫風雨吹散打濕了。世上有稱心如意的事嗎?何況你是個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的女子,只要人家不嫌你就夠了! 于是,屈月第三次在大灘口的眾目睽睽之下,會見了“第三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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