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 豬 廣告
　　藍(lán)漢東
　　今日逢圩，盤龍叔起了個大早，走進(jìn)灶廚里去生火做飯。火光從竹圍墻的罅隙漏出來，灑進(jìn)竹樓外的那片竹叢，星星點點。
　　做罷早飯，他立刻又喂他的“丹麥長漢”肥豬。他一面手在桶里不住地攪拌著豬潲，一面眼睛不轉(zhuǎn)地望著它�！暗�麥長漢”正在撲撲地吃潲，吃了幾口，它又“咝吃、咝吃”地打一聲鼻鼾，末了，它屁股索性著地，蹲著吃食�？粗�它那戀吃的樣子，盤龍叔又往豬潲里撒了一把炒黃豆粉。噴香的豆粉哄得它又掙扎著支撐起兩只后腳，撲吃得更歡了。望著望著，他笑出了聲：“嘿！夠肥的，肚皮快要裂開了，你還不知足！”
　　喂完豬，他又麻利回頭，朝竹樓下的羊欄里丟了幾把羊草；放完羊草，轉(zhuǎn)身又把竹籠里兩只正在下蛋的雞婆放出來，給它們?nèi)隽藥状橛衩�。等這一切都做完以后，天已大亮，他才急急忙忙換了一件剛縫制的新衣服，又往背袋里放進(jìn)一張折疊好的“廣告”，提著一罐蜜，按了按內(nèi)衣里的錢袋，然后反手銷門，喜悠悠地趕圩去了。
　　他家除了鍋碗、桌凳那些死物件外，就只有他一個會思想的人。他當(dāng)鰥公整整十九個年頭了。他又當(dāng)男人又當(dāng)女人，日子是多么艱難��！要是屋里有個女人，就用不著這么起早貪黑，像今天，大可以安心睡個天光覺，等女人煮好了飯，親熱地把自己叫起來，熱熱乎乎地填飽了肚子，精精神神地上路，那該多好！可是命運(yùn)偏不給他做這樣的安排。自從那個短命的女人匆忙走了以后，接連的倒運(yùn)都落到他的頭上，不能有個溫暖的家庭，眼下，雖已有了一點線索，但成不成全，還不能肯定。他今天進(jìn)城，除了要貼一張“廣告”以外，就是為了此事。他有一個遠(yuǎn)房表姐給他拉了一根紅線，邀約他今天到鎮(zhèn)上去跟一個名叫羅秋鳳的寡婦會面。
　　翠屏山下的拉圩鎮(zhèn)，是一條直筒筒的街道，從頭到尾不過半里。街道兩旁擺滿了各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大的如豬羊牛馬，小的像芝麻綠豆，三步一個地攤，五步一個食店，生的熟的應(yīng)有盡有。慢慢地，街面上的東西越來越多，不斷地往街中心擠壓，當(dāng)間只剩下一條窄窄的人行道。盡管管理市場的喊破喇叭，也無濟(jì)于事。萬頭攢動的人群，摩肩接踵，各種叫賣聲嗡嗡響成一片……
　　盤龍叔喜滋滋地，好不容易擠到班車上落點，那是約定會面的地方。他站著左顧右盼，東邊等煩了，又換到西邊，班車開過去一趟又一趟，拋下了一批又一批客人，可是仍不見來會面的人的影子。他有點失望了。是不是人家聽了什么人的攛掇，又變卦了？人心隔肚皮，這種事，他已經(jīng)歷過了，并不奇怪。這時，他倒想起了那張“廣告”，它才是件大事！只要那張“廣告”張揚(yáng)出去了，就會洗凈人們在他身上潑下的污水，換回面子和榮譽(yù)。那時候，就不愁天下沒有看不上他的女人。
　　倔強(qiáng)的盤龍叔，一氣之下，把煙斗從嘴里拔出來，吧吧地朝鞋底上敲，呼地轉(zhuǎn)身，咚咚地走了。他徑直走到公社旁邊的食品站，也不問一聲，走進(jìn)去把一張高凳拉出門外來。他威風(fēng)凜凜地站到高凳上，把他帶來的那張“廣告”鋪展開來，掏出自家備來的一小包飯，往“廣告”背面又涂又擦，再翻轉(zhuǎn)過來牢牢實實地貼在門外的高墻上。
　　這張“廣告”，是盤龍叔事先請了個人斟酌代筆的。開頭就寫著“賣豬廣告”四個字，盤龍叔還未跳下凳子，圍觀的人就已經(jīng)滿了一地，人人抬頭仰看稀奇：
　　我有一頭“丹麥長漢”大肥豬。有人說，凈肉不拉七百五，我估摸跑不了七百，膘肉少說也有八寸厚，板油不會低于七十斤，在全社不數(shù)老大也算老二。定于農(nóng)歷九月初九（下一個圩日）殺它上市場，以一斤低于市場價五分出售。望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踴躍購買。
　　高山大隊角落生產(chǎn)隊社員盤龍
　　“廣告”的左下角還整齊地寫著兩行小字：
　　賣了“丹麥長漢”，買進(jìn)一架上海蝴蝶牌縫紉機(jī)、一座掛鐘，還買棉被、蚊帳各兩床。
　　這個“廣告”真罕見，試問，誰見過賣豬肉還出個“廣告”呢？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兩個鐘頭，幾乎人人都來看了一遍。光從那“嘿”“喲”的驚嘆聲里，就足見這新聞在人們心里引起的震動。
　　盤龍叔以勝利者和報復(fù)者的傲慢姿態(tài)，蹲在“廣告”對面的一個矮屋檐下，嘴里噙著南竹短煙斗，慢條斯理地吐著煙霧，聆聽著人們的驚呼和盛贊。他在心里狠狠地說：“世界上還有我盤龍這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噢！我也會養(yǎng)豬，養(yǎng)大豬！我是懶漢？是敗家子？去你的！……過去吃半斤八兩也要在這個門口罰站排隊，今天我偏要在這里威風(fēng)威風(fēng)……”
　　他正在盡心盡意地享受著他的勝利的時候，食品站站長卻踱步出來發(fā)表了異議。他說：“賣豬你就賣豬嘛！還出什么廣告吶，亂彈琴！”盤龍站起來笑嘻嘻地說：“過去標(biāo)語、口號、語錄，還有限制這、限制那的布告、通告、廣告到處都是，我占一塊巴掌大的墻壁，出一張賣豬肉的小街招，又有什么錯咯！”逗得人們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盤龍叔所以來這么一手，是思謀得蠻久的。先前，他也是一個勤快而積極的小伙子，也不曉得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竟慢慢地變得平庸而懶散起來，變的具體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只記得，那時候，好心的人見他的豬舍變成了柴草房，規(guī)勸說：“盤叔，你家一根豬毛也沒有，以后要吃虧的。一個種田人靠什么？還不是缸里有糧，圈里有豬，頭頂有蓋，身上有裹？”他卻說：“我盤龍鎖住門不怕餓死小板凳，天塌下來不光我一個死。你沒聽說‘堵不住路’，‘邁不開步’嗎？如今是窮光榮，富可恥，你怎么連香臭也不分？反正吃肉有食品站，你怕什么！”人家又說：“吃食品站的豬肉是憑票、憑職位、憑面子，你憑哪樣？”他說：“我也有三憑：憑磨、憑鬧、憑罵�！睂Ψ接终f：“個個像你，恐怕連豬屎都吃不上！”他也有他的理由：“少我一個和尚，天下不會拆廟。我們隊不是已有了‘千頭豬場’嗎？以后還要實現(xiàn)‘萬頭豬場’呢。連懷在母豬肚里的豬娃都算上，湊數(shù)報上去了，前幾天已扛回一面養(yǎng)豬紅旗，過兩天，縣內(nèi)外還有代表來參觀呢，還愁沒得豬肉吃？”他就這么一個打著嘴皮的人。
　　有一次，“千頭豬場”場長叫他駕馬車去外縣拉豬崽。他趁著十五的月色連夜打馬回府。豬崽擠在板車廂的下一層，他躺在上一層。一面趕路，一面開他那個減價收音機(jī)聽音樂。優(yōu)哉游哉，他覺得像睡搖籃一樣舒服，一下子就打起呼嚕來了。
　　天放亮?xí)r，他以為回到了隊里的養(yǎng)豬場門口，誰知睜眼一看，卻走到了原來人家賣豬崽的豬場門口。收音機(jī)也早耗完電斷聲了。原來在半路上，不知哪個該死的鬼仔趁他睡著的時候，悄悄掉轉(zhuǎn)馬頭，來了一個向后轉(zhuǎn)，給他鬧下了這個南轅北轍的笑話。
　　他跑下車，猛地掉轉(zhuǎn)馬頭，給這個啞巴牲口不輕不重地抽了一鞭，罵了一聲：“飯桶！”又悠然自得地從原地重新回頭趕路。
　　回到家，場長把頭數(shù)點了點，一百五十只豬崽，只有一百四十五只到手，五只不知在路上丟到哪里去了。一定是哪個手腳不干凈的又跟他開了玩笑。為此，他不得不厚著臉皮向社員檢討了三次。
　　一個先進(jìn)養(yǎng)豬公社，竟也出現(xiàn)這等人和事，真是一只老鼠腥一鍋湯。事情傳到了公社一位書記耳中，他在做題為“要豬業(yè)必須有一個大發(fā)展”的廣播報告里，點了盤龍的名，說他是典型的大懶漢，敗家子。
　　俗話說：好話不出門，丑話傳千里。幾十里方圓，盤龍是懶漢、敗家子的名聲，簡直是婦孺皆知。這對盤龍要重新成家，是個麻煩，想一想嘛，有哪個女人愿跟一個懶漢在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
　　生活常常會捉弄人，開初，他按照鄉(xiāng)俗，對死去的女人堅守了三個月貞節(jié)以后，對重建家庭，曾做過狂熱的追求。那時他還年輕，膝下又未有兒女，眼角有點高，往往不容易把對方看上；他看上了的，女方又不愿意。一拖就過去了五六年。這期間，倒有一個合適的，女方也心甘情愿，可是臨到去公社割紅書那天，她的兄弟卻高低不肯，卻把她許配給剛死去老婆的食品站站長。因為站長是賣肉的。
　　后來，盡管好心的嬸嫂、伯母們自薦給他當(dāng)紅娘，到處張羅為他拉紅線、搭鵲橋，可是每次給他帶來的都是失望。有的還對紅娘毫不客氣地說：“勤不富也飽，懶不死也餓。你回去告訴他，除非他換了副骨頭，我才嫁他！”這話一傳出去，盤龍的名聲更不好了。
　　人怕傷心，樹怕剝皮。盤龍追求女性的心冰冷下來，再也不敢存什么非分之想了。
　　他有時甚至在心里自我解嘲：“眼下強(qiáng)調(diào)大集體和大搞糧食，個人副業(yè)顧不上，日子過得并不寬裕，怎么能找老婆？一個人過日子，不是也頂好嗎？左手進(jìn)一塊，右手花一塊，無牽無掛的，多清閑！……”
　　茅草過火根還在。也許是日子過得順溜了吧，他這個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七情六欲的人，這兩年，那冰冷的他從魔術(shù)箱里幻化成另外一個人出來一樣。是的，人非木石，除了衰老，正常人是會有生機(jī)的。他今年才四十五哩。他已隱約感覺到了，現(xiàn)在女人們開始跟他打招呼了，正眼把他當(dāng)作人看了，甚至沖著他笑了。雨露淋花，花還能不開？光憑這點，就是一個好兆頭。
　　比如，拿今年春的一件事來說吧。那天，他到市場去割十斤豬肉，拿回來請幫忙擴(kuò)大豬圈的人吃飯�；丶衣飞�，竟能同一個中年女人同路走了一程。這個女人有四十上下，臉色蒼白，眼角隱約留下抹干的淚痕。她默默地走著，好像有什么傷心事。
　　“你趕圩回來？”盤龍望了她一眼問。
　　女人點了點頭。
　　“家在哪里？”
　　“六角寨�！�
　　“買什么東西？”
　　女人支吾了兩聲，眼角涌出了淚珠，沒有回答。
　　看她那樣子，盤龍不由得產(chǎn)生了憐憫之心，經(jīng)過再三盤問，她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原委。
　　這個中年女人是個寡婦，已嫁了兩個丈夫，也都死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廝守著一個男孩。上個月孩子病倒進(jìn)了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開銷很大，現(xiàn)在手頭非常吃緊。今天她賣芭蕉得了三塊錢，準(zhǔn)備買兩斤豬肉回去給孩子補(bǔ)營養(yǎng)，誰知，她走到肉案旁，叫人家割了肉，過了秤，一摸，身上的錢不知什么時候已丟，只好空著兩手回家。
　　聽了女人的訴苦，盤龍的心實在難忍。天底下的人，誰能肯定都沒災(zāi)、沒難，落了災(zāi)難的人，是最需要人的同情和扶助��！看著眼前的中年女人，他的心痙攣了一下，想掏幾塊錢送給她，助她一臂之力，可是手在上衣口袋里摸了幾摸，又不敢拿出手：“你跟她沒親沒故，她不知你的姓，你不曉她的名，你慷慨什么喲！”最后，他還是鼓足勇氣做出了決定：給。他不但給了十塊錢，還把那掛肉的一半送給了中年寡婦。
　　盤龍就是這樣的人：誰對了他的心，為你舍下身家性命他也干；哪個侮辱了他，也會以牙還牙。
　　中年女人為難了。半路上得到別人這樣大方的解囊相助，在她長了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寡婦過于敏感的心正在矛盾：要嗎，他是你什么人？不要嗎，自己又實在毫無辦法，而且他又是那樣的誠心誠意。
　　“拿去！”盤龍催促道。
　　當(dāng)她以女性過細(xì)的心觀察，證明了對方毫無其他邪念時，才抖著手接過錢和那串肉。
　　“你是一個好心人！”她對著他微微一笑。
　　這微微一笑，對盤龍來說，是多么的難得。他又偷偷打量了女人兩眼：臉盤方正，五官搭配得很得體，看得出，年輕時蠻美麗的。
　　到分手路口的時候，盤龍突然覺得相處的時間太短了。中年女人千謝萬謝，又重復(fù)先頭那句話：“你的心太好了！”她好像也在依依不舍。這時，盤龍不知道從哪里借來了膽子，唐突地冒出來一句：“我叫盤龍，家住高山大隊角落生產(chǎn)隊，也是單……單身�！�
　　秉性內(nèi)向的中年女人又沖他微微一笑，走了。遺憾的是，盤龍忘了問她的名字。
　　辦完貼“廣告”這件大事，盤龍又匆匆地回到班車上落點，仍然不見表姐和那個要見面的人。她為什么還不來呢？是哄騙人還是搭不上車？她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呢？脾氣和心地好嗎？可像那個沖他微微一笑的中年寡婦？如果這時候她真的來了，見面第一句話該說什么呢？……
　　一直等到太陽偏西，街上的人漸漸少了，他又來了氣：“難道你是金太太，銀娘娘，叫我來候你？你來也好，不來也好，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如今不同從前，找個女人鐵定不會那么難……”他又呼地站起來，吧吧地往鞋底敲著煙鍋，咚咚地走出街頭，頭也不回地朝著回家的路上走了。
　　走了里把路，突然有人在背后喊他。
　　“盤龍，你等一等�！�
　　那不是表姐嗎？對了。表姐帶她來了。她穿得還蠻顯眼的。他不好意思地往路旁的一棵大樹底坐下來。剛才的氣，這時已消了一半。
　　近了。咦！這不是今年春天那個微微一笑的中年寡婦嗎？沒錯，就是她。真是無巧不成書。
　　中年女人也看出他來了。
　　“是你……”盤龍站了起來，搓了搓手。
　　“那個該死的車偏在路上破了胎，那個開車的脾氣又暴躁……”表姐響起了她那粗大的嗓門兒。
　　“叫你久等了�！敝心旯褘D抿著嘴，文靜地說。
　　“那天，你回到家天黑了不？”盤龍覺得舌頭有點笨。
　　“還早，不黑�！惫褘D耳根微微一紅。
　　“孩子病好了？”
　　“好了。”寡婦說，仍不顯得怎么激動。
　　“什么，原來你們已經(jīng)相互認(rèn)識？”表姐叫了起來。
　　盤龍點了點頭。中年女人笑了笑。
　　“叫我搭橋個鬼嘛，原來你們早瞞著我�！北斫愕纳らT兒像個廣播喇叭，又粗又大。但她還是盡到紅娘的職責(zé)，介紹道：“她叫羅秋鳳，鳳凰的鳳；他叫盤龍，蛟龍的龍。龍配鳳，好老婆配好老公�！彼�自覺話說得過于粗魯，嘰嘰笑了起來，羞得秋鳳臉紅地低下了頭。
　　“羞什么咯，都是過來人了，又不是不懂事的姑娘�！北斫阏媸潜斫悖�她的嗓門兒提得更高了，“好吧，你們已認(rèn)識，我完成任務(wù)啦，剩下的就是你們的事了，我走啦。”
　　不管秋鳳和盤龍如何喊她，她連頭也不回地走了。只聽見她邊走邊笑著回話道：“我丟下你們，去商店扯幾尺布，一下子人家就關(guān)門了。你們談?wù)f談?wù)f吧，回頭我拿你們的準(zhǔn)話�！�
　　到這時候，盤龍的氣不但完全消了，而且心完全軟了。他漫無目的地問對方責(zé)任田承包了多少，收了多少，種多少紅薯，收多少桐果，養(yǎng)幾頭豬，喂幾只雞，種的竹子長得好不好，種不種甘蔗。最后沒有問的了，他又沒話找話：“這棵榕樹真大�！�
　　羅秋鳳覺得好笑，說：“那張廣告是你貼的？”
　　“是啊，”盤龍自豪地回答了，“你也看到了？”
　　他們并排坐著，中間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秋鳳彎腰扯了一根茅草說：“剛才進(jìn)街時聽到有人笑話你了�！�
　　“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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