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過平靜的生活，敵人卻將戰(zhàn)火引到了我身邊。

聚集在我眼前的一千兩百名年輕人是從整個種族中挑選出的最強悍的兒女。一個冷酷無情的金種男子站立在高大的大理石柱間，正向他們發(fā)表演說。此刻啃噬著我內(nèi)心的怒火全都因這個男人而起。

“人從出生就是不平等的。”男子高聲說道，他高大、傲慢，像雄鷹一般不可一世，“弱者欺騙了你們。他們說世界屬于溫良恭順的人，強者理應(yīng)扶助弱者。這就是民主，一個高貴的謊言，一顆長期毒害人類的癌瘤。”

他的目光穿透了聚集起來的人群。“你我都出身于金種。我們是進化樹的終點，居于人類金字塔的頂端。我們是牧人，其他孱弱的色族都要受我們管束。你們將繼承這個位置。”他停頓了一下，細細觀察著聽眾的表情，“但這并非毫無代價。”

“權(quán)力和財富都要靠爭取才能獲得。要構(gòu)筑帝國，建立統(tǒng)治，更要付出鮮血的代價。你們身上沒有一道傷痕，還像孩童一樣幼稚。這樣的你們不配得到任何東西。你們不知道何為痛苦，不知道為了今天的地位，你們的父輩曾做出過怎樣的犧牲。但很快你們就會明白了。我們會讓你們懂得金種得以統(tǒng)治全人類的原因。你們之中能活到最后的，只有對權(quán)力適應(yīng)性最好的人，我可以保證這一點。”

但我不是金種，我是個紅種。

他認為我這樣的種族是弱小的。他覺得我愚笨、孱弱，不配為人。我生長的地方不是高屋華廈，我沒騎過馬，也沒吃過用蜂鳥的舌頭做成的精美菜肴。我來自這個世界的最底層，嚴酷的環(huán)境鑄就了我，仇恨把我打磨得鋒利，愛使我變得堅不可摧。

他錯了。

這些人誰都別想活到最后。

關(guān)于我，你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我是我父親的兒子。那些人來抓他的時候，我聽了他的話，沒有哭。殖民地聯(lián)合會轉(zhuǎn)播他的被捕過程時我沒哭；金種長老會判他死刑時我沒哭；灰種衛(wèi)戍軍絞死他的時候我也沒哭。因為這個，我挨了我媽一頓打。他們覺得我哥基爾蘭本應(yīng)該比我更能控制情緒，因為他比我大，我哭是理所應(yīng)當?shù)�。但光是看見小伊歐往我父親左腳的工作靴里插了一朵血花，然后跑回她自己父親身邊，我哥就像個小姑娘一樣大聲哭號起來。我妹妹莉亞娜在我旁邊小聲哀嘆。而我只是看著，心想父親死時腿蹬得活像在跳舞，可惜腳上穿的不是舞鞋。

火星引力小，要拽著腳才能把人的脖子絞斷。他們總是叫受刑者的親人干這事。

在傳說中，戰(zhàn)神馬爾斯只會帶來眼淚，舞蹈和音樂都是他的仇敵。我贊同前者。但生活在萊科斯礦區(qū)——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區(qū)之一——的我們，生來熱愛歌舞、重視家庭。我們拋棄了傳說，創(chuàng)造了屬于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這是對騎在我們頭上的殖民地聯(lián)合會做出的唯一反抗，讓我們覺得還有點尊嚴。只要我們老老實實地采礦，把火星改造得適合其他族類生活，他們是不會在乎我們跳什么、唱什么的。但是，為了讓我們牢記本分，他們規(guī)定有一首歌和一種舞蹈是不被允許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懲罰。

我父親死前跳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見過一次，歌也只聽過一次。我那時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遠方山谷、彌漫的霧靄、逝去的愛人，還有某個會帶領(lǐng)我們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園的收割者是什么意思。那時我年紀很小，又很好奇。一個女人的兒子因為偷竊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個頭長得太快，但沒有足夠的食物，瘦得皮包骨頭。緊接著他母親也被處死了。萊科斯的人們用拳頭捶打胸膛，發(fā)出悲哀而沉重的聲音，為他們奏響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漸漸變慢，逝去之歌的節(jié)奏也隨之變得遲緩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頭捶擊的聲音也停下來，歸于烏有。

那天夜里，悼念儀式的捶擊聲縈繞著我。我在狹窄的廚房里獨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為什么要哭，而父親死時我都沒落過淚。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聽到有人在輕輕抓撓我家的門。我打開門，門前紅色的泥地上靜靜地躺著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伊歐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腳印。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時送血花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