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見、先知
　　“更糟糕的是，各地這種持續(xù)性的嚴寒都是幾十年甚至百年一遇�！�
　　當電臺的信息在電視里重復時，站在值機柜臺前的我讓心里的話脫口而出。
　　“出大事了！會有很多的，不對，是幾乎所有的航班都將延誤，機場會塞滿人，你們要想辦法了�！�
　　我不是先知，但是我看到了、聽到了——那些信息在我的腦子里拼接起來，然后運轉，因此我可以預見到一定會發(fā)生那樣的狀況。
　　辦乘小姐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定定地看著我，那目光好像看著從動物園里跑出來的一只老虎。
　　我不是老虎，我是修直，17歲，男，出生地廣州，祖籍長沙。
　　我還沒有意識到，但是接下來當兩個保安都莫名地急走向我時，機場出現了一些騷亂。
　　有十幾個旅客開始跟著圍過來，這很麻煩。因為他們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正在尋找田桂芳——我媽。
　　保安神色嚴厲地盯著我，但是我不想再跟他們解釋了。
　　沒有人可以有先知先覺，我只是預先看見了被其他人忽略掉的信息而已。
　　其中一個高個子的保安，剛才跟我一樣就站在那四塊液晶電視屏幕前，他甚至一度還擋住了我的視線。那上面圖文并茂地播放或者在熒屏下方流動的字幕上傳送著天氣信息——
　　他看到了竟然是麻木的。
　　我沒有心思去跟他們理論，我的父親卻有些緊張，他好像在保安向我們急走過來的一刻就預見了我會陷入麻煩。
　　他把我捋到身后，一個勁地跟保安解釋：“他沒有惡意的，電視廣播里一直在說天氣，各國、各地區(qū)惡劣的天氣，他只是估算到了——”
　　我在這工夫已經跑遠了，父親后面的話我聽不真切。但是我不曉得他為什么要跟他們做那么麻煩的解釋。
　　因為那是事實，這件事一定會發(fā)生，跟我說的一樣——
　　幾乎所有的航班都會被延誤，這里的旅客將大量滯留，機場會堆滿人，接下來那兩個保安會和這里所有的保安及其他航乘人員，一起陷入麻煩。
　　我比他們預先看見了那個場景。
　　我說出來了，是想讓他們提前準備，可是不曾想他們竟然因為現在沒看到那個一定會發(fā)生的狀況，而對我如此戒備。
　　我不是先知。
　　我如果是，我就可以預見田桂芳這時候會突然失蹤，而且一定可以知道田桂芳去了哪里。
　　田桂芳去哪里了？
　　我四下里張望，四下里奔跑，可是我竟然看不見她的影子。
　　三個月前，我終于跟我長到17歲從未謀面的父親見面后，我決定跟父親去美國加州念書，我現在回想一下，田桂芳并沒有反對。
　　但是那之后，她經常囈語般地對我說：“從那以后，修直，你會慢慢離開媽媽，然后可能忘記�！�
　　我說：“你怎么知道，那是以后的事，你憑什么知道？”
　　田桂芳堅持說：“我就是知道，其實我是預先看見了而已�！�
　　今天早上她拒絕給我送行。
　　外婆去拉她，無論從哪個方向去拉她，田桂芳都只是一個后背，她在忙家務，天曉得今天早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家務。
　　外婆最終從后面攬住她，并且命令她把家務放下。
　　田桂芳動不了了，但是她還是不肯回頭，她一字一頓地、負氣地說：“我不要看修直走，不要親眼看到！”
　　外婆一下子就喪氣地把手放下了。
　　外婆哽咽地說：“傻瓜，你不看，他也是走�！�
　　田桂芳繼續(xù)犟嘴說：“不要看著他走，不看就不會難過�！�
　　外婆說的沒錯，你不看，那事實也會存在。
　　田桂芳這個做法真是愚不可及，譬如掩耳盜鈴。
　　外婆此后用了近一個小時跟田桂芳苦口婆心地說這個道理：“修直長大了一定會要離開家，他要成為一個大人，他就要往外走。從孩子出生那一天你就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想也不用想就可以預見這一天一定會到來�！�
　　40歲后的田桂芳仿佛一直在逆生長，在我決定跟隨父親出國的這三個月里，這種逆生長的速度突然加速，她現在的情形甚至好像幼兒時的我。
　　我不要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會躺在床上不睜眼、不起床。
　　可是不睜眼、不起床、不想看見，天還是會亮，上課的時間還是會來。田桂芳還是會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塞到幼兒園去。
　　我準備出國的這三個月里，田桂芳曾嘗試教我做飯。
　　切洋蔥的時候，會忍不住流淚，那時候，田桂芳就是這么教我：“背過身去，不要看它就好�！�
　　背過身不看它，你就不會流淚。
　　田桂芳把洋蔥的理論用在了這里，這雖然不可理喻，但是面對心智倒退到幼兒的田桂芳，我只能走過去，站在外婆一邊，輕拉了一下田桂芳的手。
　　外婆花了一個小時也沒拉動的田桂芳，其實已經動搖了，外婆沒有先見之明，看不到這個。我只是輕輕一拉，田桂芳就轉身攬住了我。
　　也可能她就等著我拉她，就像小時候我逃不掉的事情我要一直犟到田桂芳拉我才肯答應那樣。
　　田桂芳的頭抵著我的肩，很陰郁，有些哽咽地在我腋窩里犟嘴。
　　“好，我送到機場，就只到那里。"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和外婆不再繼續(xù)要求她。
　　因為誰看到田桂芳那張撇著嘴的灰灰的臉，也可以預見接下來不小心就會有一場大雨滂沱的哭泣，如果那樣場面就很難收拾了。
　　我用力拉了一下田桂芳，表示我知道她的意思并且同意了。
　　這時候我就想找到田桂芳，我在輸送皮帶上奔跑，輸送皮帶的速度疊加在我的奔跑速度上，我變得好像一支離弦的箭那樣快。
　　我跑得太快了，但是還要更快才可以，因為我看到了在我一側正在對著對講機通話的保安，他一邊對著對講機說話一邊扭頭四下巡視，然后他死盯著我。
　　我可以預見如果讓他撞見我，我會有麻煩。
　　我跑得太快了，我的眼鏡跌落在扶手電梯的底下某一活動的“臺階”上，前面有人擋住了我，我不能插身過去馬上撿回來。
　　現在的狀況有些糟糕，因為我看前面的人有些模糊。
　　我看到了很多個田桂芳，正面的、背面的、側面的，向著各種方向而去。
　　我無法預見向哪一個方向去的人是真的田桂芳。
　　我第一次發(fā)現我媽——田桂芳竟然是這樣一個平常得毫無特點的女人，這么容易造成我的誤認。
　　好在從扶手梯下到大廳時，我找到了我的眼鏡。
　　我還是沒有發(fā)現田桂芳，當我仔細看那些很像田桂芳的人時，我發(fā)現他們都不是田桂芳。
　　田桂芳還是蠻個別的，她和那些人都不一樣。
　　我的眼睛、腦子里全是我媽田桂芳，這干擾了我對于目前天氣影響到航班的判斷。
　　咨詢臺開始聚攏了一些旅客，因為他們發(fā)現遲遲得不到登機的信息�？墒秋@然他們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他們還在等，因為咨詢臺的航站小姐也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
　　我的顯而易見的預見他們并沒有重視，他們還是看不見接下來這里將滯留越來越多的人。
　　有些人的話很像戕語，但那是巧合，不會有這樣的先知，而且我也不信巫術。
　　手機上現在跳出一條信息，是宋可飛發(fā)送的，上面寫著：“糟糕，好像真的碰到順風了！”
　　我了解他說“順風”的意思，這時候這個詞是對于航行不順利的一種說法。
　　這時候離我對辦乘小姐發(fā)出航班預警、引起保安對我的警戒過了30分鐘，但是宋可飛畢竟也預見了和我的預見一樣的狀況我很高興。
　　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天氣信息，也可能是因為我的行程他開始關注這個。
　　我在手機信息上回了一個字：“是�！�
　　很快他戲謔地回復我說：“真的不是我弄的？”
　　這條信息令我忍俊不禁。
　　我回復他說：“當然。你又不是先知�！�
　　他再回復我：“現在知道為什么送行的人會要說：走好、慢走了�！�
　　我回信息給他：“是，慢走�！�
　　我跟宋可飛這一會兒的信息回復頻率超過了我們認識十年中的任何一年的總量。
　　我在出國臨走前一天，給宋可飛發(fā)了一條信息。
　　印象中我好像就只有他這個朋友，可惜他的身體里的毛細血管非常脆弱，吹彈可破，我們在一個班上學才一年他就離開了。
　　此后我們偶爾聯系，我的偶爾可能與常規(guī)語義里的偶爾有差距，我說的是一兩年偶爾發(fā)一條信息。
　　但是我們絕對是朋友。
　　“這樣嗎？”
　　“是�！�
　　“絕對？”
　　“絕對�！�
　　我們絕對是朋友，要好的朋友。
　　牛郎織女一年一次七夕相會，他們如此親近，實際上兩者相距16光年。
　　天底下找不到完全一樣的兩片樹葉，而即使如人類與黑猩猩的差別之大，基因密碼上也只是百分之四的不同而已。
　　相近可以很遠，差別也可以很近。知音的意思在我看來就是接收的音頻一致。有時候我們聽不到、聽不懂彼此，只不過是彼此沒有調對頻道而已。
　　而我和宋可飛，卻肯定是這樣意義的知音。
　　到這時候，我和宋可飛又有兩年沒見面和通話了。
　　因為我這一次不是一般的轉學，我要出國，變動較大，我發(fā)信息告訴他。
　　他很快回信息：“我早預見會有這一天�！�
　　后來我知道他所說的預見其實是他以為我們一定會分開很遠，越長大越分開。這倒是很容易預見。
　　我們約定在長隆歡樂世界見面。
　　見面的時候天下著暴雨，這樣的天氣，里面沒幾個人在玩，只除了我和宋可飛。
　　我們倆套在雨衣里，像兩只企鵝。
　　因為人少，玩什么都不用排隊，我們一起玩了夢幻轉馬、摩天輪、風火輪，還有——瘋狂過山車。
　　宋可飛從上學起就被禁止運動，但是今天所有的游戲他都先提議。
　　因為我不是他，我無法預見哪一個項目對他沒有危險。
　　可是后來我發(fā)現他幾乎沒有一個拒絕的項目。
　　生死相依，我突然想到這個詞。
　　但是宋可飛不是用說卻是用做的，他用他的方式對我宣示了友情。
　　這是我們的方式。
　　“我是跟我父親走�！蔽腋嬖V他。
　　他說：“一路順風�！�
　　我說：“是坐飛機，一路順風的話飛機會很麻煩的�！�
　　他停住了一下，笑：“那么，一路平安�！�
　　現在這一刻我回想宋可飛說的話，以為這家伙還真是有些先知的潛質。
　　回到家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手機上有76個田桂芳的未接電話，我正詫異，可是田桂芳卻裹著一身的雨水進來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為你丟了�！碧锕鸱颊f著說著眼睛竟然紅了。
　　我說我跟宋可飛去了長隆歡樂世界。
　　田桂芳目瞪口呆地看著我：“這么大的雨你們去了長隆歡樂世界？”
　　我說：“我又不是先知，我們說見面的時候不曉得會要下暴雨。”
　　田桂芳再問：“你告訴他了，你爸爸的事？”
　　我說：“我說了一點�！�
　　田桂芳沉吟了片刻說：“他爸爸還沒有找到嗎？”
　　我糾正田桂芳的說法：“不是沒有找到，是他還沒看見，就好像三個月前的我那樣�！�
　　田桂芳攬著我的肩，她定定地看著我，不再說話了。
　　我得馬上找到出租車，在機場沒有發(fā)出與我預見一致的緊急航空管制前離開這里，因為真要到那時候我可能會找不到車，也可能即使坐上車卻被堵在路上。
　　我們沒有先知，我們的預見也總是有限的，我們無法預見遙遠的未來。但是在通往未來的路上我們總是忍不住駐足回首，在回憶里穿過時間的隧道，重溫我們一路跑過來的那些過去。
　　重溫最初的我們自己。

　　11個月——
　　修直在媽媽叫他“修直”的時候笑了，但是他疑惑著：是因為他是修直，還是他跟修直長得很像？

　　1歲10個月——
　　修直從來沒有過牙牙學語，沒有說過給、蛋蛋、球球、兔寶寶、喝水水、吃飯飯、洗澡澡……這些，他用他的右手食指就可以了。
　　修直準備好了才開始說話，說一句一句完整的話。

　　4歲——
　　幼兒園老師講的故事好怪，豬不講豬話，狗不講狗話，螞蟻也不講螞蟻的話，它們全部都毫無道理地會講人話。還有，故事里的小孩沒有腦子，也可能那些小孩很近視很近視，要不然怎么會看不出那個家伙是狼，不是外婆？

　　5歲——
　　100個和尚分100個饅頭，大和尚一個人吃3個，小和尚3個人吃一個。一道精彩的妙趣橫生的數學題，修直第一次展示的數學才能嚇了大人們一跳！

　　6歲——
　　《司馬光砸缸》的故事分明有破綻：小孩子掉進缸里，自己站起來就不會被淹到，如果缸的高度高于小朋友的身高，這樣的缸一定很厚，那么小孩子是怎樣搬得動大石頭去砸開這樣的大缸呢？
　　《曹植稱象》的故事中，為什么要去搬那么多的石頭，可以要求士兵們走到船上去嘛，這樣會不會更簡單呢？

　　7歲——
　　過生日一定要請吃飯，不吃飯的話就不可以增加一歲嗎？
　　請柬上明明寫著是六點吃飯，那么重要的人為什么偏偏遲到？
　　螞蟻是天生的計算家，它認路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嗅覺和觸覺。紅花油可以破壞它們沿途留下的氣味路標，這樣它們就會迷路了。螞蟻如果找到新路，和原來的路線會是45°角。

　　8歲——
　　祖沖之計算圓周率精確到了小數點后六位數，真的是用書上猜測推斷的分割法嗎？這要分割成幾萬邊形才可以做得到。
　　修直因此推斷關于祖沖之用分割法求證圓周率的說法是純粹鬼扯！

　　9歲——
　　千萬別讓修直用“陽光”造句，他可以一直造句下去，直到下課……
　　雞兔同籠好像一點也不難，用不到X和Y的代數，直接代入式換算很好理解呢。

　　10歲——
　　說話不可以實際一點嗎？
　　“床太高了，好像撐桿跳才可以上去�！薄�—沒有那么高的床的！
　　“考拉在澳洲太普遍了，房前屋后都是考拉�！薄�—簡直是鬼扯嘛！
　　澳大利亞兩千多萬人口，按平均四口一家人計算是五百多萬戶……哪怕是房前屋后各一只考拉，那也要一百多萬、兩百萬只考拉呢！

　　11歲——
　　不喜歡那個人，就不可以答應那個人的請吃嗎？這是兩碼事。修直可以答應，但是修直還是可以繼續(xù)不喜歡他。

　　12歲——
　　人類的歷史有三百多萬年，但是有文明的歷史才五千多年。那么五千年前的三百萬年發(fā)生了什么？可能地球文明被N次毀滅又重生了吧。我們只不過是在其中的一次文明中而已。

　　13歲——
　　穿鴛鴦襪有什么關系？又沒有人看見。
　　牙膏從中間擠和從后面擠，牙膏里的容量是一樣的，牙膏是用來刷牙的，為什么牙膏一定要從后往前擠保持好看？
　　很緊急的事情才需要打車去，沒有水煮飯了不是很緊急嗎？

　　14歲——
　　作文《懷想天空》只想到了大氣層，那么就只寫大氣層就是不及格的作文嗎？
　　關于《錢》的文章，你會不會和修直一樣地聯想到貨幣就是國家信譽！

　　15歲——
　　修直以完美的數學邏輯推理，證明了這個論題：N個田桂芳=白癡。
　　數學白癡的修直媽媽田桂芳卻以“修直是田桂芳的兒子”的事實，粉碎了完美的邏輯推理。

　　16歲——
　　以為兩性相吸是動物的本能，某些同學和老師的反應有些莫名其妙。
　　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在一起有很多可能，談戀愛既不是笑話也不是唯一答案。有一天修直也會談戀愛，但是他的她應該不會是數學白癡。

　　17歲——
　　修直窺破了國家大劇院的點式結構玻璃幕墻設計，其實是借鑒我們古代建筑里的瓦結構原理。
　　突然襲來的寒流會使?jié)M員的飛機需要減載，幾乎所有的航班將發(fā)生延誤，機場也會塞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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