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位善良的人

二月，一個天氣凜冽的傍晚，有兩位紳士坐在肯塔基州P城一間客廳里推杯換盞。他們身旁沒有仆人，彼此椅子也靠得很近，仿佛在一本正經(jīng)地商量什么事情。
不過，其中的一位，嚴(yán)格說來，或許還夠不上紳士身份。這人矮小粗壯，五官委瑣，其貌不揚(yáng)，衣飾過分講究。粗糙肥胖的手指上戴了好幾枚戒指；身上佩戴一條沉甸甸的金表鏈，上面系著一串光怪陸離的大圖章。談得興濃的時候，習(xí)慣地把表鏈搖晃得丁當(dāng)作響。言談話語之中，還時不時夾帶著各種褻瀆神明的言詞。
他的談話對手謝爾比先生卻有一副紳士儀表；他住宅的布置以及家務(wù)管理的情況，都表明他的家道小康，甚而至于殷實富裕。
“叫我看，事情就這么辦吧！”謝爾比先生說。
“我可不能這樣做生意，謝爾比先生。”另一個說。
“說實話，黑利，湯姆不比尋常。無論怎么說，肯定都抵得上這筆錢。他踏實可靠，又有本事，我整個莊園他都管理得井井有條�！�
“你是說像黑鬼子那樣可靠吧�！焙诶�說著喝了一杯葡萄酒。
“那么，黑利，你想怎樣成交這筆生意？”謝爾比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說。
“難道你就不能再勻上一個小子或者丫頭？”
“得得，我一個也勻不出來�！�
這時門開了，一個二代混血①小男孩，大約四五歲的樣子，走進(jìn)了餐廳。
“嗨，吉姆·克婁�、凇敝x爾比先生說著吹了一聲口哨，丟給他一把葡萄干�！皳炱饋戆��！�
孩子一蹦三跳地朝獎賞奔去。主人這時也朗朗大笑起來�！皝�，吉姆·克婁，給這位先生顯顯本事，學(xué)學(xué)得風(fēng)濕病的卡德喬大伯走路。”
轉(zhuǎn)眼之間，孩子靈活的手腳似乎殘廢得變了形。他駝起脊背，手里拄著主人的手杖，蹣蹣跚跚在屋里走著，并且學(xué)著老人的樣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吐著痰。
兩位紳士哈哈大笑起來。
“好，多棒的小后生！”黑利用手猛地拍了下謝爾比先生的肩膀�！按钌线@個后生，我就了結(jié)這樁買賣�！�
① 這里指有二分之一黑人血統(tǒng)的混血兒。
② 吉姆·克婁：原系對黑人的蔑稱，但這里是戲稱。
就在這當(dāng)兒，一個二代混血的年輕女人，年紀(jì)約在二十五歲上下，走進(jìn)屋里。
“什么事，伊麗莎？”主人問道。她停下腳步，猶豫不決地望著主人。
“對不起，老爺，我找哈利。”孩子一個箭步，竄到她跟前，拿起罩衣邊沿里兜著的戰(zhàn)利品讓她看。
“好，那么把他帶走吧，”謝爾比先生說。她于是懷里抱著孩子，急急忙忙退出屋去。
“老天哪，”黑利饞涎欲滴，轉(zhuǎn)身沖著謝爾比說，“真是件好貨色！我平生見過的丫頭，少說也得千把個，可沒有一個比這個漂亮。唉，這丫頭你打算怎么賣？”
“黑利先生，她不出賣，”謝爾比先生說，“你就是拿出等身的黃金，我太太也不愿跟她分手。我說不賣就不賣。”
“那么，你總得給我搭上那個小后生吧，”黑利說。
“你要個孩子頂什么用？”謝爾比說。
“我有個朋友打算買進(jìn)漂亮的小后生，養(yǎng)大了到市場上去賣。賣給有錢人，當(dāng)個聽差什么的�！�
“我可不愿意賣掉他，”謝爾比先生若有所思，“不愿意把孩子從他媽媽手里奪走，先生。”
“哦，這我全懂。跟娘兒們打交道，我總是躲開她們。你把那女人支開一天或者一個禮拜左右怎么樣；那時候，事情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辦得利利索索——她回來時，一切都過去啦。你太太可以給她買副耳環(huán)，買件新衣服，或者買些小首飾，算作補(bǔ)償�！�
“我看不行。”
“上帝保佑你，是不行！”黑利說。
看來，這個話題引起了黑利的濃厚興趣；在謝爾比先生若有所思剝著橘子的時候，他又帶著恰到好處的躊躇滿志說了起來。
“有一次，在新奧爾良，我就見過一個頂頂漂亮的丫頭給這么毀了。買她的那個家伙不想買她的孩子；可她生起氣來，懷里緊抱著孩子，嘟嘟囔囔，真叫人害怕。結(jié)果，他們搶走了她的孩子，又把她關(guān)起來，可她還是瘋瘋癲癲，嘮叨個沒完，不出一個禮拜就死啦。一千錢塊算白搭了，先生，只是由于缺少手段——事情就是這樣。發(fā)些慈悲，先生，這是我的經(jīng)驗。我告訴你說，先生，慈悲是我經(jīng)營手段的頂梁柱�！�
“那么，你是不是覺得你生意經(jīng)營得好呢？”“嘖，當(dāng)然啦，先生，可以這樣說。你瞧，但只做得到，我總是略微注意一下出手小孩子等等這類事情——把丫頭們帶走——這叫眼不見心不亂。等事情辦利落，又有補(bǔ)償?shù)霓k法時，她們自然就習(xí)慣了�！�
“那么，”兩人剝了半天干果之后，黑利說，“你看怎么辦？”
“這件事容我考慮考慮，跟我太太商量一下，”謝爾比先生說，“同時哪，黑利，如果這件事悄悄進(jìn)行的話，那最好別讓鄰近的人知道，他們一旦知道了，從我這里買走奴隸的買賣就不會悄悄辦成了�！�
“哦，不會，絕對不會，自然不讓人知道。不過，我告訴你，我可他媽的著急著哪，想盡快知道能辦到什么程度�！彼�說著站起身來，披上大衣。
“那今晚六七點鐘你來一趟，我給你個答復(fù)。”謝爾比先生說。接著黑利點了點頭，走出大廳。
“我真想一腳把這個無恥的家伙踢到臺階下面去，”謝爾比見廳門關(guān)上后自言自語地說，“可是，他知道他占了我多少上風(fēng)。然而現(xiàn)在，事情非如此不可了。伊麗莎的兒子也得這么辦。我明白，這件事得跟妻子爭執(zhí)一番，就是湯姆的事，她也會不依不饒的。欠了債沒想到會落個這樣的下場，唉！”
在肯塔基州，也許能夠見到最溫和的奴隸形式。在那里，不像它南邊各地區(qū)的農(nóng)事那樣，需要周而復(fù)始的緊張忙碌，主人也滿足于一種更加緩慢的聚財方式。然而，在這種景象之上，卻籠罩著一團(tuán)不祥的陰影——法律的陰影。根據(jù)這些法律，只要善良的主人遭遇破產(chǎn)、不幸或者死亡，就可以隨時改變奴隸的生活，使他們陷于痛苦。即使在管理得井井有條的奴隸制度下，奴隸也不會有美好或者值得企盼的生活。
謝爾比先生心地善良、和藹可親，對周圍的人平易而寬容，莊園上的黑人在物質(zhì)享受上，也從來不缺少什么東西。不過，他大手大腳地做過投機(jī)生意，結(jié)果蝕本甚巨，很多票據(jù)落到黑利手里。這條不大的消息，可以解釋為什么會有前面所述的那場談話。
然而，事有湊巧，伊麗莎朝門口走來時，聽到了談話，知道黑利正向主人出價買什么人。出來以后，她很想在門口停下來聽聽，可是，那時太太正在呼喚她，于是只好匆匆離去。不過，她仍然認(rèn)為自己聽到的是要買她的兒子——難道聽錯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直跳，下意識之中抱緊了孩子。
“伊麗莎，你這個丫頭，今天哪里不舒服？”太太問。
“哦，太太，”她說，一邊坐在一把椅子上抽咽起來，“客廳里有個販賣奴隸的跟老爺說話哩。”
“唉，傻孩子，就算有又怎么樣？”
“哦，太太，你看老爺會把我的哈利賣了嗎？”伊麗莎癱倒在椅子里，抽搐地哭泣著。
“把他賣掉？不會的，你這個傻丫頭！你知道老爺從來不跟那些南方販賣奴隸的打交道。只要奴仆們乖乖兒的，也從來不打算賣掉什么人。算啦，別難過啦。”
“好的，不過，太太，你怎么也不會同意——賣——賣——賣——”
“瞎說，孩子，我當(dāng)然不會。你干嗎這樣說話？”
聽到太太自信的口吻，伊麗莎一塊石頭落了地，開始給太太梳起頭來。
謝爾比太太是個高貴的女人，既富有理性又具有道德情操。人們往往認(rèn)為，肯塔基女人的特點在于心靈上的寬宏，但謝爾比太太還具有高尚的道德宗教情感，并且把這些情感身體力行、付諸實現(xiàn)。丈夫雖然沒有表白自己有什么宗教品格，但對她的見解卻似乎有些敬畏。自然，對于妻子為了仆人的舒適、教育和上進(jìn)所做的種種善行，他絲毫不去約束。比方說，伊麗莎就是太太從小養(yǎng)大成人的，可謂太太的掌上明珠。這里，我們所描繪的伊麗莎，并不是出自幻想的素描，而是出自記憶。因為多年以前，我們曾經(jīng)在肯塔基見過她。由于太太的庇護(hù)和照料，伊麗莎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嫁給了鄰近莊園上一個混血青年喬治·哈利斯。
于是，謝爾比先生跟奴隸販子談話以后，心頭最沉重的負(fù)荷，在于必須向妻子透露擬議中的安排，在于必然遭到的糾纏和反對，而他也相信肯定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
然而，謝爾比太太對于丈夫的尷尬處境一無所知，而只了解他那大度仁慈的脾性。因此，面對伊麗莎的疑團(tuán)，她一點兒都不信以為真，而且，由于忙著準(zhǔn)備晚上出門拜客，這件事已經(jīng)被她完全置之腦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