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環(huán)》是胡金人的作品集,收入本書的文字分為藝術(shù)評論、小說和散文三個部分,均以發(fā)表時間為序。藝術(shù)評論以談繪畫為主,涉及繪畫理論、技巧,以及藝術(shù)家的修養(yǎng)等方面。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慣以平常實際生活為題材,擅長描寫都市中下層人民的喜怒哀樂,寫都市知識青年的心理矛盾極為深刻。散文則以幽默取勝,于詼諧中見真理。總之,評論觀點獨到,小說故事曲折精彩,散文意境蘊藉深厚,是本書的主要特色。
在民國階段,身兼畫家、藝術(shù)評論家、小說家和散文家的人物并不多,而像胡金人如此多才多藝、畫與文俱佳的更是鳳毛麟角。胡金人及其作品湮沒至今,恐非創(chuàng)作本身的問題,而是和他的文字沒有結(jié)集、始終處于散佚狀態(tài)有關(guān),也和1949年以后的政治氣氛相關(guān)。胡金人及其創(chuàng)作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相信讀完本書后,讀者諸君自有論斷。
胡金人(1911-1966),原名胡傳鈺,字堅甫,安徽涇縣人。筆名李棉。蘇州美專一九三二級。現(xiàn)代油畫家、散文家、小說家。曾于一九四一年與黃覺寺等人發(fā)起成立"上海藝術(shù)學(xué)會",編輯出版《上海藝術(shù)月刊》,計十四期。其畫曾受到張愛玲的贊譽。與胡蘭成有過交往。一九四九年后在上海文化局工作。
上編
裸體藝術(shù)
略談上海洋畫界
藝術(shù)家的修養(yǎng)
模仿與寫實
書法與油畫筆觸
中編
秋
書記鮑桂生
斷乳
兩名人
續(xù)夢記
秦娜的煩惱
下編
我與林森
易生與《人間》
野趣
斷環(huán)
畫像閑談
小黑炭
病愈致亡妻
交響曲
書法與油畫筆觸
對于書法我是素?zé)o研究的人,蘇東坡說:"寫字之道,不學(xué)可也。"在我其實夠不上說不學(xué),而是于此道并不經(jīng)意。知道我可以作畫的人,大都想不到我寫的字會如此之壞,他們的見解都以為畫家沒有不注意書法的,這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實上我對于書法從來沒有引起過興趣。去年,有一個朋友送我一幅近代某書家的字,我看了幾天,看不出什么道理,懸在壁上既久,每日加以觀賞,漸能領(lǐng)悟其用筆之美妙,因而對于書法一道忽然發(fā)生了興趣。于是自己開始臨鄭文公碑,臨石門銘,臨漢張遷碑,又把所收藏的名人字跡如何子貞,鄭板橋,包世臣,翁方綱,梁山舟等人的條幅張掛起來,時時鑒賞,是這樣的經(jīng)過了幾個月的練習(xí)與揣摩,所寫的字還是幼稚拙劣,可見我對于寫字是其實無緣吧,我雖然寫不好字,不過既對寫字發(fā)生了興趣,自然還是要寫下去的,至于寫得好不好,那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
繪畫是象形藝術(shù),中國的方塊字,其構(gòu)成的基礎(chǔ)是象形,故書法與繪畫在藝術(shù)上有其共通性,一班人認為中國畫與書法是至親,其實凡是繪畫,都與書法有著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故每一個畫家,于書法都應(yīng)有相當(dāng)?shù)恼J識和研究,我們師從油畫的用筆上,也不難發(fā)現(xiàn)它與書法的用筆有其共通點,水彩畫與中國畫所用的材料比較相同,容易接近書法,至于木炭畫或色粉畫(Pastel)大都注重線條美,同書法的用筆也就更其接近了。
構(gòu)成每一個方塊字形象的重要條件是線與點,線與點在繪畫上也占有極重要的地位,無論中國畫與西洋畫皆然,近頃油畫中之新派作品,有完全以線條或點子組成畫面者,其在趣味方面,亦漸注意東方繪畫特有的韻味,因此油畫的用筆也就與中國的書法更有神通之處了。
繪畫上的點與線,同書法上的點與線一樣不是隨便可以涂劃的,點一點,劃一條線,如果于用筆沒有相當(dāng)訓(xùn)練和修養(yǎng)便不能表現(xiàn)筆觸的美,便不能在筆觸上表現(xiàn)一種力的波動。嘗見有些治油畫的人往往不大注意筆法,喜歡信手涂抹,故落筆易流于浮淺、貧弱、枯澀諸弊,于線條的勾劃,不失之柔弱,即趨于生硬,不失之輕佻,即趨于重濁,如Matisse Picasso之流,也是近代畫壇上喜歡連用線條的人,但他們都不免犯了上述的毛病。我國有一班盲從趨時的青年畫家,因為中了此種流毒,也隨意亂劃線條,亂涂筆觸,畫虎類犬,比比皆是,都是枉自取巧的自欺辦法。他們?yōu)榱艘陲椘涔P法的拙劣,而自詡為"稚拙美"或"粗野作風(fēng)",實則毫無根基,欺人自欺而已。比方漢張遷碑的字,真是質(zhì)樸古拙之至,但絕不是一個初學(xué)涂鴉者可以摹擬其神似于萬一。大凡研究一種學(xué)問都需要相當(dāng)?shù)墓Ψ蚺c磨練,試閱Goya、Cezanne等的作品,他們對于如何用筆,是一點也不肯隨便的,Goya 的作品,除了用色有其特殊的風(fēng)格外,他的用筆真是老練遒勁,一點一線都不隨便落筆,在一根線條上能表現(xiàn)曲折頓挫之美,易言之,即在他的一點一線上也可以感到一種生命的波動。我們看到有許多油畫作家,不是任意涂抹,便是濫用所謂筆法,一些雜亂無章的筆觸堆置在畫幅上,使人視覺為之不安,這種情形,好像不是為了表現(xiàn)一幅畫而運用筆觸,反而舍本逐末,像是為表現(xiàn)筆觸而作畫了。
對于筆法不肯加以工力的人,在他們的作品上,許多筆觸常常像浮在畫布上面,一點也不著實,相傳王羲之的字入木三分,便是說明他的用筆可以深入紙里,這自然非有很深的功力不可,王羲之的字所謂鐵劃銀鉤,即剛健中含有婀娜之意.古今多少書家,沒有一個是僥幸成功的。作書作畫同是一理,其自詡為天才作家之輩,更不值識者一笑也。
論中國書法之筆觸美的,曰秀逸,曰圓潤,曰雄勁,曰遒健,曰堅實,曰古拙,曰樸茂,曰渾厚……又曰纖麗不如古樸,瀟灑不如雍容博大,都是有深通筆法之見地的說話,這些條件都是講求筆法的人所不可不知,亦非有相當(dāng)修養(yǎng)的人便不能知道這些筆觸的美妙和可貴,而這些條件應(yīng)用于油畫的筆法上也有融合貫通之處,但要做到這種地步,便非有深刻的研究功夫不行。中國書法所用的工具是毛筆,油畫筆也是毛制品,這在運用上多少也有些相似,中國書法,繪畫所用的毛筆是圓錐形的,筆鋒很尖,要在落筆之際不露毫鋒,劃出圓厚古樸的線條,其功力不佳者不能做到藏鋒,只有利用所謂"燒毫"的禿筆,這是一種不自然的做作,故不為識者所喜,油畫筆的筆頭,大多是扁平的,曾見有些畫幅上那種削薄貧弱的方頭筆觸,排列在畫面上,就是不能運用畫筆,沒有功力可以控制那平頭筆頭,故難避免此種敗筆,但這些敗筆輒為一班洋畫家所忽略,要講究筆法,這些地方都是需要加以注意的。不能控制筆毫,則一筆一劃,一點一豎,絕不能很安詳很自然的放在畫幅上,更談不到一筆一劃之內(nèi)的變化了。
筆觸不但有形態(tài),而且有風(fēng)韻,形態(tài)佳矣,如風(fēng)韻不足,則有勢無氣,有筆到而意不到之弊。繪畫以意味為重,以氣韻為貴,而形態(tài)次之,中國文人論畫,有所謂意到筆不到,意先筆后之說,如作者胸中之逸氣不能貫注,其功力不能運至毫端,雖筆筆俱到,亦不足以使畫面氣韻生動。有些善于取巧者,用輕松飄逸之筆有意做作,識者徒見其庸俗?傊憩F(xiàn)筆法之美,必具有才氣與修養(yǎng)功夫,絕非取巧所能幸致。筆法有如文章的辭句,沒有洗練明暢的辭句,絕不能寫出洋洋灑灑的生動的文章。
繪畫有其時代性,無論在形式與內(nèi)容方面,要表現(xiàn)某一種內(nèi)容必取某一種適當(dāng)?shù)男问,形式與內(nèi)容是一致的,但美的筆觸在任何形式上都是需要的,如果誤認一些拙劣的,毫無修養(yǎng)的筆觸,說是新時代繪畫的筆法,那完全是一種有意的錯誤。我們總不能捉住一篇文章里面生澀不通的句子,算是新時代文學(xué)的詞藻吧。
繪畫藝術(shù)同一切藝術(shù)一樣,非有很深的學(xué)養(yǎng)不可,從一個畫家的筆法上,可以看出他的造詣與功力。功夫的深淺是時間與努力的累積,不可幸致。完善的繪畫藝術(shù),自然必須具備多種條件,如創(chuàng)意,構(gòu)圖,色彩等,筆法是其一端。藝術(shù)是要求完滿的,為要求形式的完美,對于筆法不能不加以注意.因為無論如何,象形藝術(shù)的生命是不能脫離技巧的。
原載一九四四年《雜志》第十四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