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明教授（以下用“金”代替）： 教育問題的討論課，我確定了幾十個題目，也包括了你們提出的若干話題。每個題目標示了幾個重點，表示討論的向度，但也不必受此局限。本著“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原則，用“頭腦風暴”的方法，從“人生到底幾個字”，到“對話意識和實踐”，去展開討論�！皩υ挕奔仁巧险n的方法論，也是這門課的指導思想，更是當今時代須弘揚的一種精神。
先從第一個問題開始，人生到底幾個字？每個人都在演繹各自的人生，你們從小學一直到研究生階段，想過這個問題嗎？關(guān)于人生，包括生死、錢財、名利、自由、仁愛、和諧、民主、公正、誠信、成功、幸福等等，每個人總會遇到這些關(guān)鍵詞語，怎么去看待它們？你們的人生有沒有幾個字在指導或主宰自己？
王麗麗（以下用“L”代替）： 從您剛才提的詞語： 生死、錢財、名利等這些角度來看人生，我覺得幸福是最重要的，其他因素最終也可歸入幸福，如： 錢、名利、自由、民主。人為什么要追求它們？因獲取后有一種幸福感、滿足感。也有些人不去追求名利，這是因為名利可能對提升他的幸福感已無幫助了。我看最核心的還是幸福。
當然，每個人對幸福的理解不同。比如上了年紀的人，希望有一個健康的身體，這比什么都重要。人活到最后，追求的是本真的東西，平平安安地活在世界上就很滿足了。
金： 你覺得人生最重要的是“幸�！眱蓚�字了，其他都是手段。對幸福的理解在人生命的不同階段，重點有些不一樣，可能小時候的幸福是玩耍，老年的時候就是健康了。
段越星（以下用“X”代替）： 我覺得這些關(guān)鍵詞里，最重要的是“生死”。人生就是一生一死，生就是人活著，其他關(guān)鍵詞，如金錢、名譽、幸福等都包括在“生”里面了。沒有生，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哲學對人生的終極思考也是“生死”，回答“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的問題。
L： 你這個觀點我不贊同。佛家不是說，人生來就是受苦的嗎？信奉佛教的人，會覺得自己一生中雖然充滿各種苦難，但只有經(jīng)受了苦難，死后才能獲得幸福。那就不是像你剛剛說的，幸福是以生為前提的，在他們的思想里，死亡反而成為走向幸福必不可少的因素了�，F(xiàn)實中也會有人在生的過程中，還想著死后怎樣升入天堂，他們覺得那才是一種幸福的歸宿。而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太多磨難，他們也就并不覺得生跟幸福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王元義（以下用“Y”代替）： 我覺得你們兩個講的人生都是一些比較大眾化的觀點。我認為人生應(yīng)該是自己的，重要的是自己怎么過。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是兩個字，活著。人生不就是兩個問題嗎？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從哪里來，不用過多深究，我們是從父母那里來的，在國外時說是從中國來的，去外星時說是從地球來的；到哪里去的問題，就是人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活著了，最重要的可能還是存在。我是一個生命的存在，而不是一個死的個體。所以，人生最重要的還是活著�；钪�首先是第一步，而怎么活著卻更有意義，后面的名利、自由、民主、仁愛、成功等，都是人在活著的時候選擇的目標。有人會選擇名利，也有人會選擇普通的生活，他們可能也不會去想自由、民主、仁愛、成功，如果自己感覺活得還可以的話，也不會去討論這些問題了。所以我覺得人生還是“活著”兩個字吧。
金： “活著就好”是吧？人生，人生，生是前提……
付惠（以下用“H”代替）： 我首先想到的是“追求”二字。我活著，從小到大，在整個人生階段，自己的追求是不斷變化的。在老師提示的這些關(guān)鍵詞中，我小時候追求的是“小寫的人”吧，也就是更注重我自己的快樂。但是現(xiàn)在我會更多考慮到家庭、周圍的人，工作了以后，可能考慮的范圍會更大一些。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思考的不一樣，追求也會不一樣。比如，生死，這可能是我之前的人生階段中沒有思考過的問題，但到了七八十歲，可能就會考慮生死。其他的詞，比如自由，這些也是在特定的人生階段會去追求的。但現(xiàn)在這個階段，我可能想的就是成功以及幸福，這就是我理解的人生。
金： 人生到底幾個字？有的想到生死，有的是幸福，還有的是成功。不同的個體，選擇的重點不一樣。在個體生命的不同階段，選擇也有區(qū)別。小時候，可能不會想死的問題，到老年時，就會思考生命的長度。當下這個社會，年輕人想的就是成功、理想、幸福等關(guān)鍵詞。
為什么要討論“人生到底幾個字”？這是追問生命的意義，需要我們不斷去思考。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人如果不思考，生命就不存在，所以人的存在需要思考來證明，他強調(diào)的是思。我看見華東師大校園里的“名師名言”，有位教授把笛卡爾的話倒過來，“我在故我思”，即物質(zhì)存在是前提，是人類思想的基礎(chǔ)，他強調(diào)了馬克思唯物論的思想。
這個問題是一枚錢幣的兩面： 沒有思考，如何印證生命的存在？反過來，人的肉體都不存在，哪里來的思考？這是常識，但你強調(diào)的側(cè)面是什么？它有一個當下的語境，直面生存的壓力和挑戰(zhàn)時，哪有閑情逸致來思考自身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也許人類首要的命題是生存。但吃飯問題解決了，人區(qū)別于動物的特性就是思考。這是人免不了的生命傾向，它時不時會冒出來： 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要怎樣存在？每個生命是一個短暫的存在，終會消失，這個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關(guān)于生死，佛教與基督教的思想也不同�；�督教認為人生來是贖罪的，贖什么罪呢？思考的罪。人一思考，上帝就笑。上帝在伊甸園已給人類安排好了幸福生活，人為什么還要違背上帝的意愿去思考呢？
思考首先源于好奇，人好奇才會去探索。上帝說，伊甸園里什么東西都可以吃，但是智慧果不能吃。上帝很狡猾，如果他真對人類負責，本不該有智慧樹。就如你放了一個錢包在桌上，又告訴孩子不能去偷，實際上你是在引誘孩子犯錯。所以上帝造人就隱含著折磨人，這是人生的一個悖論。蛇為什么引誘夏娃吃智慧果？可能女人更經(jīng)不起誘惑，然后通過女人去引誘男人，男人也犯錯了。人類的始祖一犯錯誤，上帝就不高興了，于是被逐出伊甸園，終身吃苦受罪。
生的意義是什么？基督教的解讀就是贖罪。以戴罪之身，通過持續(xù)的懺悔、禱告、行善，贖清罪孽，就有可能重回天堂。這跟佛教的解說不一樣。佛家另有一套話語，說現(xiàn)實世界是虛幻的，人的生命是苦難的，你不要去想幸福。人的一生就是吃苦受難，生、老、病、死，誕生之時哇哇哭，苦難就開始了……
X： 老師，您講的是基督教和佛教的人生觀，那么中國儒家是如何看待生死的？
金： 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他是務(wù)實的，首先考慮生，不暇論死。怎么生？儒家有“樂生”的思想，“樂生”與“苦生”相反，與佛教和基督教的思想迥異。墨子也是強調(diào)受苦的，要成巨子，須先修煉，即吃苦。做墨家學徒，要有吃苦耐勞的精神。所以墨家是古代的雷鋒學派了，粉身碎骨，把一生獻給百姓，這跟儒家不一樣。
儒家強調(diào)樂生，《論語》中“樂”字反復出現(xiàn)，所以李澤厚說，中國有“樂”的文化。梁漱溟談儒家文化，也指出儒家思想的一大特點就是樂生。再如晏陽初，作為平民教育思想的代表，他在印度考察時，發(fā)現(xiàn)印度人總是愁眉苦臉的，中國的苦力（現(xiàn)在叫勞工），干的活很苦，但他看不到苦面孔。一旦有兩三分鐘的休息時間，苦力擦一下臉，就笑起來了。為什么干這么苦的活，還有笑臉？晏陽初認為中國人本性是樂天的，這與儒家思想有關(guān)。李澤厚則從中國文化特色的視野系統(tǒng)地闡述。
中國人不喜歡愁眉苦臉。西方的哲學，尤其苦行派哲學，或存在主義哲學，除了少數(shù)知識分子，對中國人影響不大。梁漱溟是個典型，他身體不好，從小體弱多病，又因父親梁濟自殺，精神受到很大的刺激。到底要過怎樣的生活？他自幼為人生問題困擾，去研究文學、哲學、佛學，覺得都不是出路，最終回到儒學。儒學為什么與中國人的情感世界發(fā)生深切的共鳴呢？這個問題還可想想。
Y： 以老師60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您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應(yīng)該是哪幾個字？
金： 人在不同的階段，對人生的看法各有不同。我讀小學的時候，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下，想的就是為“革命理想”而奮斗。那時候不會追求個人幸福，所謂幸福也是人類的幸福，集體的幸福才是個人的幸福。從小接觸的資訊，強大的社會氛圍，使個人思想就有那個時代的特點： 時刻準備著，為共產(chǎn)主義的理想而獻身。人生的關(guān)鍵字眼，就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革命少年”等，組成了我那時的精神底色，這是價值理性的層面。在日常感性的層面，就是要做個老師、父母眼里的好學生。
記得讀小學一年級時，由于調(diào)皮，被老師罰站壁角。因是星期六，晚上要看電影，所以著急得很。媽媽找到學校來了，那天下著毛毛細雨，老師說你自己回家跟媽媽解釋，所以我在電影院一直擔心回家怎么跟媽媽檢討。在2004年母校百年校慶時，看到小學一年級時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我上前給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鞠躬，說老師您好，我是您的學生某某某，謝謝您當年對我的栽培。她說教過這么多學生，你是誰我也記不住了。我就把當年的故事講一遍，她說還有這回事啊，我說沒這回事，我編個故事，逗您老人家高興嗎？她說那么剛才對我鞠躬，說謝謝老師的栽培，你是真心的嗎？我說，講實話，當年我是恨您的，還恨了好長時間，但剛才對您鞠躬說謝謝，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她問為什么？我說，老師是為學生好，讓我明白小學生要遵循學校的游戲規(guī)則，違反規(guī)則的代價是差點看不成電影，還讓我明白一個道理，不要去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價，這樣自己的人生可以順暢些。我的第一堂啟蒙課，您就讓我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要感謝您！
當年感性的我，無非是要被老師肯定，被同學羨慕，成為大家心目中的好學生。理性的我，立志奮斗，長大接革命的班，解放全人類。在感性和理性的中間，還有一個我，想當科學家，更想做個文學家，有作品傳世，流芳百世。其實我的思想是很奇怪的，當年也有個人英雄主義，覺得當作家真好，寫出的書有這么多人看。我的作家夢是很強烈的，小學畢業(yè)那年卻遭遇了“文化大革命”，文學夢就破碎了。
我的中學是空白，經(jīng)歷“十年浩劫”，到恢復高考，1978年上大學，這時已經(jīng)25歲，按理是研究生畢業(yè)的年齡。小學畢業(yè)生能混進大學，這要感恩母校，小學六年給我打了自學的基礎(chǔ)。得知恢復高考僅幾個月時間，我主攻數(shù)學，卻只能考文科了，因為文科也要考數(shù)學。
讀大學時，恰逢“撥亂反正”，感覺人生充滿了希望，就想為國家作貢獻，努力學本領(lǐng)。傳統(tǒng)的主流意識對我影響很大，就是為宏大的事業(yè)去奮斗，無論是為革命，為人類，還是為共產(chǎn)主義，為建設(shè)強大的國家，都是抽象的概念。不是為個體考慮，與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一樣。我女兒認為，上輩人很怪、很傻，自己的基本生活都搞不定，還成天想著為人類謀幸�！，F(xiàn)在的年輕人是基于自我中心來考慮，很現(xiàn)實，生命的當下最重要。而我那一代的人，時空的坐標點不是定在自身，都是定到人類，定到祖國，或者未來這樣的字眼。生命的興奮點、中心點，靠幾個抽象的概念來定。
隨著年齡和時代的變遷，我也在發(fā)生變化，但是變化中是不是有不變的東西呢？總是想，有限的一生究竟如何安排才有意義。至今還苦惱，一輩子就這么過了？80年，還是100年，充其量120年吧，這是個體生命的極限了。你們現(xiàn)在二十多歲，我已經(jīng)六十多了，當年入大學是25歲，至今已38年了，真是彈指一揮間！做了些什么事，到底有沒有意義？還在想這個問題。
活一天就要做點事�，F(xiàn)在就是看看書，教教書，或?qū)憣憰�，跟幾個學生聊聊天，這是我生命的主要部分。這些事情有意義嗎？什么是有意義？人生就是這么平淡。一個擦桌子的，掃地的，燒飯的，開車的，你說他的生命有意義嗎？知識人總是按照傳統(tǒng)的價值觀去思考問題，教書育人，在價值的鏈條上，處于高位，所謂百年樹人的偉業(yè)。但沒有掃地的，擦窗的，開車的，燒飯的，離開這些形而下的東西，你憑什么思考形而上的東西？年輕人覺得上輩人很傻很怪，又不是總理，總是在考慮總理的事。一個小老百姓啊，成天憂國憂民干什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F(xiàn)在的青年人好像很俗氣，就是掙錢——有了錢，去做喜歡的事；沒有錢，就考慮怎么掙錢。
年輕人最喜歡的，也許是周游世界了�？匆豢�，逛一逛，找一些能刺激生命的事，如探險、蹦極、登山之類的，或駕駛游艇，體驗不平常的生活，絕非一日三餐即可滿足。民國時，年輕人為什么要去延安？去延安的人，一種是沒飯吃的人，褲帶上拴著腦袋。干革命隨時可能掉腦袋，為什么還要去？與其餓死，不如打土豪分田地，革命成功了，就有好日子了。另一種人是吃飽了飯，閑得無聊，如富貴人家的子弟，有吃有穿的，為什么也鬧革命？人能像豬一樣生活嗎？光顧吃飽睡好？人生總要為個理想奮斗，所以跑延安鬧革命去了。
西方青年也追求不平凡的歲月。去登山，去蹦極，去跳傘，這不是有生命危險嗎？危險有什么關(guān)系？年輕人就是要冒險，無限風光在險峰。沒有刺激，活著有什么意義？現(xiàn)在的中國孩子冒險精神不夠。海外旅游，見小孩子和爸爸、媽媽發(fā)瘋似地從高坡沖下，我覺得很恐怖，一不小心掉萬丈深淵了。雖然這個概率很小，僅萬分之一，因為畢竟有剎車，而且生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但一不小心，生命就沒有了。我不可能讓女兒冒險的，為什么冒生命危險玩這類事？太不珍重自己的生命了！但外國人不這樣想，父母和孩子從高處，嗚——沖下來，生命在沖的過程中就張揚開了。外國孩子膽大，敢做事，他們從小就浸潤于冒險的文化，生命的靈活性和自衛(wèi)性也在冒險的行動中逐漸提升了。這種價值追求和文化背景，與中國的儒學文化傳統(tǒng)確實不一樣。我也不能說哪個對，哪個錯。
存在主義哲學強調(diào)存在先于本質(zhì)，但存在本身就是荒謬的，所以人可以自由選擇。面對荒謬的人生，死也許就是人的最好選擇。反之，人只有對此有深刻的自我反思，才會有意義地安排余生。人只有在明白生命限度時，才會突破存在的荒謬，探尋出路。今天必須做什么？明天要考試了，今天必須要溫課；過幾年要死了，剩下幾年怎么安排？不知死，也不解生，生死問題是緊密相依的。也有人說，根本不要去想這些玄而又玄、形而上的東西。像元義說的，活著多好，好死不如歹活，年輕時干嘛就思考死？歲數(shù)大了，你愿意思考就思考去。當然也有一種觀念，首先要思考死亡，然后再安排余生。思考到最后，覺得反正都是要死的，那么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信奉存在主義哲學的人，也有思考到最終，發(fā)現(xiàn)人生都是虛無荒誕的。透徹地了解人生，最后是結(jié)束人生。選擇結(jié)束生命是存在主義哲學的最高表現(xiàn)嗎？
談到自殺現(xiàn)象，這是一個社會發(fā)展到高端階段的產(chǎn)物，也是物質(zhì)豐富年代才會出現(xiàn)的嚴峻問題。物質(zhì)貧乏的社會，這種現(xiàn)象倒不太嚴重，人沒有時間去想人生意義的問題，沒日沒夜就是勞作謀生。富士康公司自殺的年輕人的父母，他們一個月掙一千元也不自殺，因為有希望在兒子身上。但兒子大學畢業(yè)，也只掙個兩千、三千，每天過著“三點一線”的流水線生活，突然覺得人生沒有意思了，就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人說富士康自殺現(xiàn)象是血汗工廠的問題，我覺得還不是這回事。前一陣子翻譯了《動物農(nóng)莊》的孫仲旭也自殺了，只有四十多歲。他生前與兒子的對話文字留下來了。
H： 聽了老師的話，我覺得人生可能包括兩方面： 活著就是在做事，還要思考做事的意義是什么、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就是思考和做事兩方面吧。無論哪個方面，行動和思考都貫穿其中。比如說自殺，思考戰(zhàn)勝了做事的欲望，想不通了，可能就會選擇死亡。
吳曉梅(以下用“M”代替)： 那個翻譯家孫仲旭好像患有抑郁癥，也是《麥田里的守望者》的譯者，挺年輕的，才41歲。
金： 很年輕。他與兒子對話的文字滲透著憂郁情緒，抑郁癥也是現(xiàn)代人易患的一種疾病。
L： 孫仲旭是一個業(yè)余翻譯家，他一直想從事專業(yè)翻譯工作，但這個愿望很難實現(xiàn)，這與他罹患抑郁癥是否有關(guān)？
金： 業(yè)余翻譯家不是更好嗎？業(yè)余的，想做就做，不干拉倒。我估計靠翻譯謀生特艱難，他鐘愛這個職業(yè)，又覺得這份職業(yè)沒有安全感。作為男人，他愧對家人，自己可以不計較清貧，像顏回，“簞食瓢飲”，但面對親人，就會有壓力。
H： 我們的人生都被打上了很深的時代烙印。老師剛才講的自己的經(jīng)歷，受環(huán)境的影響特別大。
金： 你們現(xiàn)在的興奮點在哪里？你有什么理想？
H： 我要實現(xiàn)的理想，就是當老師。
金： 這是一個具體的階段性目標，與職業(yè)有關(guān)，如果達成了，你的生活就是幸福的。
H： 現(xiàn)在更多的就是小我的追求。
金： 一個人的目標具體的話，應(yīng)該是能夠?qū)崿F(xiàn)的。你要做老師，無論小學老師還是大學老師，甚至無論在哪個區(qū)域，只要盯著這個目標想方設(shè)法去踐行，應(yīng)該不難，這個理想可以實現(xiàn)。
L： 在現(xiàn)實社會中，找工作也有挺多無奈，您說做老師不難，但一個應(yīng)聘者假設(shè)大學本科學了銷售，畢業(yè)之后要想當老師，學�？赡芫筒粫�考慮他。
金： 做老師需要學科背景，要做什么樣的老師，須學相關(guān)的專業(yè)。不同的學校，專業(yè)知識不一樣。職業(yè)性學校，操作性比較強。比如說駕校，老師也很牛，你要學駕駛，就要拜他為師；銷售知識也是學問，也可做老師甚至大師；如果你要做化學教師，就要去攻讀化學博士學位了。如在國外的世界一流大學戴了博士帽，回國也能在大學謀職。要聚焦清楚。你現(xiàn)在的目標是比較模糊的；只想做老師，到底是什么學校、什么專業(yè)的老師？比如說做語文老師，你又不是中文系的學生，你就要想明白了： 語文老師到底需要什么專業(yè)知識和能力？趕快把它補起來。
我中學六年是空白，也進了大學，那是我確實補課了。首先我明白，文理科都要考數(shù)學，數(shù)學一定要過關(guān)�？嘉目七�須補地理、歷史知識。我就將信息集約化，用最快的速度瀏覽默記。這是敲門磚，先叩開大學的門。應(yīng)聘職業(yè)也如此，自身優(yōu)勢在哪里，是吹牛還是真的具備了優(yōu)勢？一上課就知道了。校長如果是行家，問你幾個問題就決定了；謹慎一點先試用，一年后你證明給校長看。
目標要聚焦清楚，再為之奮斗，對癥下藥是關(guān)鍵。就怕你目標不明確�，F(xiàn)在上天摘星星都不難了，美國人把探測器送上火星了，中國要做這件事，肯定也行。上天很難，但定下目標就能做到。蘇聯(lián)曾先于美國上月球，美國明確了國家戰(zhàn)略，高空技術(shù)后來居上。它想明白了，聚國家之力；你想明白了，聚個人之力。老師作為一個職業(yè)，你真想要，是沒有問題的。
人生的選擇有幾個字呢？或許有共同處，比如幸福，再如生死。打開哲學書、歷史書，古往今來有很多解釋，可能比我們說得好。今天探討的，學問家看來沒意思，何必談它。但我們還是要探討，因為當下的生命就有困惑和問題，通過對話解決當下的困惑，就有意義。難道世界上有個愛因斯坦，人類都不要討論物理學了？有了莎士比亞，都不要寫詩了？有了李白、杜甫，人還要寫詩，農(nóng)民也要寫詩。他寫的詩也許不能存世，但當下對他有意義，創(chuàng)作過程釋放了他生命的意義。我們談?wù)摰倪@些，未必在教育史、哲學史、人類史上留下痕跡，但對當下的課堂就有獨特的意義，你們對這個問題會有更深的思考，更多的體悟。處在不同的年齡階段，站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這是行使人的權(quán)利——思考和感受的權(quán)利。人要在思考的過程中成長起來。但不要因為自己的思考和行動，去打擊、阻礙他人的行動和思考，要抱開放的心態(tài)，去了解人家，對照自己。
我年輕時，思維比較機械，認定一個理，人生一條道，全世界的人都應(yīng)像我這樣。今天，我思想改變了，我沒有那么牛，更不敢那么狂妄。年紀越大，越不敢說話。但做人的基本道理還是要堅守，譬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底線，至于“己欲達而達人”的話我不敢說，自以為是的“達人”，未免強奸儒學的本義。歐美人經(jīng)常說，CAN I HELP YOU？是否需要幫助，先搞清這個問題。我為你讓個座，先要問是否可以為你讓個座，這似乎搞笑，卻蘊含以人為本、尊重人、體貼人的情懷。我能不能關(guān)心你？也許對方喜歡孤獨，你不要煩他，你的好意，也許是人家的痛苦。所以，己欲達而達人，先把行動邊界想明白，不要把自己的好意強加于人。這又回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之“己欲達而達人”，前者好像消極，后者似乎積極。其實不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為重要，它已涵蓋了后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類共通的人性，可能就是這幾個字。
設(shè)想當你為人父為人母時，你的兒女跟你的價值取向不同，你能否不抱怨，能否用寬容的心去接納？有個留學生在國外，他的媽媽很揪心，兒子怎么要讀神學，神學能讀嗎？以后做教師，還是做牧師？都發(fā)不了財。這個兒子怎么越讀越傻了？很痛苦啊。不曾想后來有個機會，兒子認識了來自泰國的女留學生，一談戀愛，才知這個女孩的爸爸是富豪。女孩把男孩的價值觀給扭轉(zhuǎn)了，男孩就跟著女孩做生意去了。丈人也很喜歡這個女婿，還買了三套房，一套自住，兩套給他經(jīng)營業(yè)務(wù)。媽媽看到兒子的變化，很高興，心里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逢人便說，媽媽改造不了兒子，老婆把他改造了，泰國女孩把他從神學拉回世俗生活了。但反過來，如果兒子真要研究神學，他媽媽能干涉嗎？
西方的宗教影響為什么這么大？就是因為傳教士。貴州的深山里，至今有教會小學的遺址。當年傳教士跑到中國貴州的深山老林傳教，三年只傳了一個學生，八年來了三個學生，他有這種耐力啊。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八年來了三個學生，教學生英文，教學生足球，現(xiàn)在有的老太太還懂足球，就是當年傳教士留下的影響。傳教士一輩子就傳了三五個人，種子播下了，你說他有意義嗎？我在《東海夜話》里也提及，中國有沒有這種人，讀了儒家的經(jīng)典文本，以孔家子弟自居，能踐行價值，跑到非洲、北美洲、南美洲，傳播儒家學問。就好像當年紅軍長征一樣，紅軍也是傳播一種理念： 馬克思的理想、共產(chǎn)主義的美好前景。紅軍是播種機，不畏艱難險阻，一路播種。人是要有點精神的，個人的選擇能否為他人所包容，乃至欣賞，甚而支持？
其實，人最不能突破的是情，一個具體的人際關(guān)系。當你面對親情友情，譬如你的同學，你的老師，你的鄉(xiāng)鄰，特別是你的家人，他們對你的影響很大，他們的價值取向會決定性地影響你，你也許會覺得委屈他們、對不起他們，這就形成內(nèi)心巨大的壓力。中國人的情感線很難突破，“親人就是敵人”，這句話在一定程度上也對。為什么？因為真正的敵人你是不怕的，你會敢于、善于和真正的敵人斗；親人不是敵人，你怎么敢于和親人斗爭呢？所以你總是覺得內(nèi)疚，對不起他們。于是你就不敢放開，不敢思考，更不敢行動，親人就變成了阻礙你發(fā)展的最大的敵人。
可見，人生問題確實是復雜的。你們不要把我的話信以為真，不敢說話。我想到哪說到哪，也是不得要領(lǐng)，你們也可以這樣。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總結(jié)，不歸納。當然誰想總結(jié)、歸納一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