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做一個會講故事的人
作家的想象力是有限的,然而生活卻能給作家提供無限豐富的內(nèi)容。作家要是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閉門造車,最容易自我膨脹,等他回到生活中,這種膨脹就會被戳破,就會遭遇窘境和難堪。
現(xiàn)在有些編劇不會從生活中找素材,要么住在賓館里胡編亂造,要么見面扎堆,胡吹海聊一通。他們端著可口可樂,穿著拖鞋搖搖晃晃,打哈欠都帶著空調(diào)味兒,寫出來的東西脆弱得像玻璃一樣,生活的大手輕輕一碰就碎了。這樣能寫出好故事嗎?
方向是個有生活經(jīng)歷的人,他當(dāng)過工人,做過銷售員,后來轉(zhuǎn)戰(zhàn)金融行業(yè)成了一個操盤手。有生活經(jīng)歷的人身上都藏著故事,就看他是否愿意講給人來聽。一個在股市上叱咤風(fēng)云的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對著一盞青燈,守著一方寂寞,愿意給大家講故事聽,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就是一個愛講故事的人。
當(dāng)年在瓦窩公社陳店大隊插隊時,我是赫赫有名的故事大王,從《三俠五義》到《基督山伯爵》,古今中外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周圍公社的知青都趕著馬車來請我到知青點講故事。我坐著馬車在公社之間“巡回演出”,一開講便座無虛席,報酬是幾捆黃煙。
中國有講故事的傳統(tǒng),《三國演義》《水滸傳》最初都是說話的話本。唐代詩人李商隱在《驕兒》一詩寫道:“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闭f明當(dāng)時的百姓很喜歡聽三國故事。
說書人又叫搏君人,目的是為了搏君一笑,他們最喜歡講述古代傳奇故事,百說不厭。歷史上最有名的說書人叫柳敬亭,明末清初的史學(xué)家、思想家黃宗羲在《柳敬亭傳》一文中寫道:“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滑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xiāng)俗好尚,習(xí)見習(xí)聞。每發(fā)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fēng)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由此可見,這個柳敬亭有多厲害。他還善于在說書時加入社會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和個人愛憎,“說至筋節(jié)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
當(dāng)下,不會講故事、不會寫故事的作家或是編劇大有人在。
一個作家或是編劇,到最后拼的就是故事儲存量。故事從哪里來?有兩個渠道:一是你要做一個有心人,一個有意的傾聽者,多聽人家講故事;第二個就是自己去發(fā)現(xiàn)故事。
寫《闖關(guān)東》在黑龍江搜集素材時,正趕上寒冬,天黑得特別早。我吃完晚飯就隨便鉆進一戶農(nóng)家,跟這家人坐在炕上,一條大棉被蓋著腿,一筐一筐的瓜子和花生端上來,大家在燈下邊說故事邊磕瓜子、花生。這可真是平常聽不到的,對于一個有心收集素材的人來說,真是天大的好機會,故事一個接著一個,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起來發(fā)現(xiàn)鞋找不到了,全讓花生殼和瓜子殼給蓋上了,想想這一晚上得聽到多少故事?
什么是故事呢?
突如其來的事件打破了生活邏輯和情感邏輯,這兩個邏輯破碎了以后,劇作家的任務(wù)就是要把這一堆碎片重新揀起來給它拼貼好,使它變得更耐看,更好看,這是故事的概念。
方向是北京胡同里長大的孩子,在大雜院里家長里短、雞零狗碎的故事一定聽了不少。尤其是改行做了操盤手,他面對股市的爾虞我詐,一定有很多感慨和觸動。金融業(yè)是一個神秘的高風(fēng)險行業(yè),這個地界的邏輯是弱肉強食,操盤手只有苦練操盤功夫,提高實力,才能不被淘汰。
方向?qū)⒆约旱娜松适氯谌氲叫≌f里,融入到夏克明這個人物身上。好故事和好人物是撐起一部好電視劇的兩根支柱,雖說電視劇是通過故事來表現(xiàn)的,我還是認為人物為王。小說男主人公夏克明時而自信,時而自卑,始終在矛盾的漩渦里掙扎,他敏感多疑,既追求純真的愛情,又放蕩不羈,是一個都市邊緣人,也是一個矛盾復(fù)合體。
方向有志于向影視方面發(fā)展。我認為,要想做一個編劇,要實現(xiàn)編劇的夢想,必須有抗打擊、抗毀滅的能力,學(xué)會真功夫!
現(xiàn)在,他遠離了北京的喧囂繁雜,在加拿大渥太華心平氣和地寫他感同身受的故事。身上藏著故事的人一旦決定寫故事,肯定與眾不同,很有看頭。這個故事是否精彩,我說了不算,要讓讀者來評判。
高滿堂
2015年3月25日
第一章 設(shè)局
一
走出電梯間,樓層低矮,夏克明頓感壓抑。他跟著姚珍愛向右拐。
頭頂上,石棉天花板已顯暗舊,方方正正地嵌在鋁條框中。透過磨砂的塑料隔罩,白熾燈管散發(fā)出無精打采的光芒。遠處墻上狹小的燈箱,灰蒙蒙的好似墨鏡黯然無光。及至近前,才看出“安全出口”的字樣。
剛走過衛(wèi)生間,從天花板凹陷的燈罩里傳來鎮(zhèn)流器“吱吱”的噪音,頭上的燈管撲閃幾下,黑了。夏克明仿佛得到不詳?shù)陌凳,猛地回頭,掃了眼身后空空蕩蕩的樓道。
他們經(jīng)過幾扇黑洞洞的公司玻璃門,來不及定睛細看,已匆匆擦身而過。
姚珍愛黑色錐形的鞋跟細細長長,敲擊著豆綠色;u地面,發(fā)出曖昧撩人的勾魂聲,回響在寂靜的樓道里,清脆異常。她的臀部被短裙緊裹,左右左地凸顯,夏克明涌起猛踹一腳的歹意。
姚珍愛停住腳步,在拐角處的門禁上輸入四個號碼,猛地推玻璃門,門只輕微地顫悠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氣,夏克明皺起眉頭。
“我是來做愛的,可不是來做賊的!
他的目光離開門禁,借著樓道的光線,探頭朝內(nèi)細看,只見迎門的背景墻上“裝飾工程公司”幾個金字。
門鎖發(fā)出的聲音像人急促的輕咳。姚珍愛果斷地推開玻璃門,夏克明側(cè)身跟進去,轉(zhuǎn)身合上門。遠處,閃出個保安,身穿灰色制服猶如出土的兵馬俑,戳在那里注視著他們。
黑暗中,姚珍愛的影子向前快速移動。
“這是哪兒?開燈。 毕目嗣鞲杏X自己好似走進黑黢黢的洞穴,影影綽綽中隨著她停下腳步。姚珍愛在漆皮黑包里悉悉索索地摸著。
當(dāng)夏克明沐浴在一片光亮中的時候,眼前是個俗不可耐的銅鼎,擺放在寬大的老板臺正中。橢圓型綠悠悠的玻璃鑲嵌在圓鼎的肚臍上,好似丑八怪臉上的眉心痣。
姚珍愛面色潮紅,雙眼亮晶晶的,白嫩的細手為自己臉頰扇著微風(fēng),又在輕攏發(fā)梢間,飄送給他一個帶著笑意的眼神,黑包順手扔在磨砂的黃色牛皮沙發(fā)上。
“這是哪兒?”夏克明又問了一遍。
“你猜猜?”姚珍愛輕輕撩起裙擺,坐到沙發(fā)上,顯得格外嬌小。露出挑逗的神情,故意避而不答,存心撥弄著夏克明的好奇心。
一米見方的“鐘馗捉鬼”圖鑲在棕色木框里,實拍拍地緊貼墻壁懸于沙發(fā)之上。鐘馗捋著黑楂楂亂糟糟的胡子注視著夏克明。他感到的腎上腺分泌被有效抑制。姚珍愛側(cè)身仰頭,對著鐘馗露出厭惡的神情。
“這他媽是哪兒?塑料的!”夏克明掂掂手里的銅鼎,雖然碩大,但屁輕屁輕的。
姚珍愛起身,走到大班臺后面,從抽屜里翻出個粉色避孕套,“天然橡膠的,比比大!”
“問你呢,這是哪兒?”夏克明有點動氣了。
“辦公室,我老公的。”隨著她的回答,扔過來的避孕套掉進了銅鼎中。
“我靠,太刺激了!”夏克明一屁股坐在身前的黑色扶手椅里。
“害怕了?”姚珍愛繞過大班臺,踩著一字步,緩緩地貼上來,雙手托起夏克明冷峭的臉頰,黑絲襪包裹的大腿插入他的兩腿之間。
“我不怕,我腎怕!毕目嗣饕皇汁h(huán)抱著她的細腰,一手揉捏著姚珍愛胸部挺拔滾圓的肉弧。她灼熱逼人的雙唇壓了上來。
“咣當(dāng)”一聲異響,姚珍愛忽地直起身子,夏克明從她的上衣里抽出手也迅即站立,硬硬地推開她。倆人對視了瞬間,夏克明的眼珠轉(zhuǎn)動了兩下,凝神靜氣分辨著剛剛驚擾之聲的音源。
“是隔壁?”夏克明說。
姚珍愛臉色泛白,抻平上衣,輕輕滑步到房門前,門縫開啟了一道黑線。
夏克明猛地拉開門,推開姚珍愛,站到門外。他還未看清眼前的一切,一團黑影躥到面前,小腹被兇狠地猛踹了一腳,身體似被迎空拋起的石塊,瞬間失重。尖利的痛感似電流激射全身。
夏克明張開雙手,向后快步跌去,身后的大班臺硬硬地頂住他的后腰,忍住被桌沿硌得火燒火燎的疼,勉強起身站穩(wěn)。
驚恐中,長著豹眼的小個子走進光亮里,朝他逼過來,夏克明趁著姚珍愛上前阻擋小個子的間隙,強忍劇痛,快速調(diào)整位置,站到沙發(fā)前。
“龜孫出來,外面寬敞!”小個子大吼道,撥拉開姚珍愛,自己先退了出去。
“我老公!币φ鋹劭粗目嗣,嘴里咕嚕著。
夏克明遲疑片刻,攥緊拳頭跟了出去。
“朋友,開開燈,商量個說法行嗎?”夏克明盯著眼前只到自己下巴的小個子。
“打你龜孫,就是說法!”
夏克明擋開近至鼻尖的直拳,右下巴襲來的劇痛卻覆蓋了全部的知覺。他摔倒在地,腦袋里像裝了四個螺旋槳,嗡嗡作響。又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悶響,眼眶肯定被踢爆了。他緊緊抓住最后一線尚存的意識。
“跑!快跑。
是姚珍愛的喊聲。夏克明借著屁股上挨了一腳的助力向前撲去,奮然起身,踉踉蹌蹌的奔逃。門好像變換了位置,已近在咫尺,他卻怎么也拉不開,瞇著眼努力細看,操他媽!不是門,是門,是一個展示柜的大玻璃門。
身后重重的腳步聲裹挾著高跟鞋的聲音,相互間雜沓纏繞。
“你怎么這樣?算了!”
“靠類(你)娘了!”
夏克明瞥見樓道里慘白的光芒。他磕磕絆絆地撲過去,重重拍擊墻上的開關(guān),奪門而出。
身后傳出姚珍愛的叫喊聲,和小個子帶著河南口音的咒罵。
二
屋頂垂下的燈泡罩在錐形的塑料筒里。夏克明和曹劍兩個腦袋投下黑黑的陰影,在狼藉的小餐桌上晃來晃去,間或又落到地面上。
“不要上網(wǎng)釣女人,你偏不聽!辈軇Φ难壑樽颖痪凭珶挠旨t又亮,伸手按住盤中的稻香村熏雞,又狠狠地撕下最后一個雞腿。吐出舌頭,舔舔油亮的雞皮,嘴里吧嘰兩聲,咽下口水。
“網(wǎng)絡(luò)不是好東西,再過二三十年,危害大了去了。那是地球公開的檔案館。彼此間,沒遮沒擋,一目了然!辈軇ψ炖锝乐,含混不清地說:“男女生交朋友,雙方家長上網(wǎng)互相搜索,我靠!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女生老媽當(dāng)年是破鞋,風(fēng)騷艷照百看不厭;男生老爸以權(quán)謀私搞破鞋,一樁樁、一件件,引人入勝……”
曹劍端起酒盅,被自己逗得渾身亂顫,眼睛里水汪汪的,左耳朵上的小肉瘤泛出鮮紅的血色。
夏克明一言不語。此時,他突然覺著右側(cè)的上槽牙被姚珍愛的老公打松了。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輕輕頂頂,真的有點活動,心中驟然一緊。再頂頂左邊的槽牙,似乎也有點松動,再頂頂右邊的,好像又不動了。
曹建舉杯示意,夏克明沒搭理他,夾起一粒油炸花生放到嘴里,右槽牙毫不費力地將顆粒碾成花生碎。緊接著被一杯白酒送入肚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曹建依舊坐在對面喋喋不休。
“你也夠慫的,讓一小矮人給揍成爛酸梨了,要是我,把胳膊伸直了,讓丫跳,跳起來都夠不著。不過這小矮人倒真是位壯士,把我多年的夙愿實現(xiàn)了,當(dāng)年上中學(xué),要有人這么臭扁你一頓,立馬在東城美術(shù)館一帶就玩響了!
“你丫喝高了吧?”夏克明將酒盅重重地蹾在桌上,用手按按右眼眶上的紗布包。昨晚上綻開的皮肉被五針縫合在一起,從分裂到閉合時時感到襲來的錐痛和刺刺的癢。
“我喝點話多,但都是實話,你好色,胎里帶的。小學(xué)我就看出來了。你二年級轉(zhuǎn)學(xué)過來,我靠,沒兩天就和咱班那幾個三道杠、二道杠的小丫頭膩上了,一到課間,好嘛,原來挺文靜的小女孩讓你追的滿樓道亂跑,那叫瘋。
有一次,在樓梯口,我看見你被那幾個小女孩摁在樓下拐角滾成一團,哥們的心都碎了。什么是嫉妒?什么是恨?那一刻全懂了!
曹劍痛苦地皺著眉頭,伸長脖子拱出個酒嗝,搓搓血紅的兔眼,“你丫其實長得也一般,真一般。小時候胡同里的大人都說你眼睛長得好看,其實眼皮還沒我雙呢!嘴唇到挺男人的,但一看就是色鬼!我一米七五,你一米七四,比我還矮……”曹劍醉眼朦朧中用手憤恨地拿捏著一厘米的分寸,晃晃悠悠地站起來。
“夏克明,除了這破一居室,你還有別的房子吧?”曹劍指著他大聲質(zhì)問。
“我給老太太買了個房,有時住在那邊,怎么了?”
曹劍瞪著一對血紅的兔眼審視著他,“我知道,你發(fā)財了,截長補短三雞倆鴨地玩著。魚翅鮑魚不請我吃,拘在這破一居弄點小菜糊弄哥們,我去灑灑水!
“你丫才玩鴨吶,出去吐!”夏克明探身一把攥緊曹劍的衣領(lǐng)子拽向房門。屋門撞開的同時,倆人看見樓下老張頭踟躕欲離的窘狀。
“多大歲數(shù)了?好奇心還這么強?”曹劍噴出滿嘴的酒氣。夏克明死死拽住他的脖領(lǐng),曹劍迤邐歪斜地掙脫著,粗脖紅臉地大吼大叫。
“聽一次賊話易,一輩子扒黑門聽賊話難。老,老……”
枯枯瘦瘦的老張頭被嗆得咧著干癟的嘴直眨巴眼。
“今屋,屋里沒破鞋,您去買張毛片看看……”曹劍咝咝啞啞沒完沒了地說著。
“你媽找不到你,給我打電話說她快死了,讓你回去看看,不孝的玩意,嘬死吧!”老張頭留意地看著夏克明的眼眶。
夏克明松開手,曹建忽地趴倒在老張頭身上,
“這酒味!……”老張頭兩只干枝似的胳膊立刻胡亂地推搡起來。
曹劍從深喉處舒暢地“哇”了一聲,惡臭蔓延彌散,老張頭絕望地大叫:“不孝的玩意!”枯樹亂搖,瘋似地捶打曹劍,反被曹劍更加緊緊地抱住。
夏克明看著老張頭背上大片的污漬,貼滿了胃部深加工后色彩斑斕的渣渣沫沫,幸災(zāi)樂禍地大喊:“本朝以孝治天下,沒有不孝的玩意,都是不孝的奴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