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陳德文

德富蘆花（1868—1927）是我國讀者熟悉的日本小說家和散文家。他本名德富健次郎，出身于熊本縣的名門貴族家庭。蘆花十一歲時，在哥哥德富蘇峰的引領下，進入京都教會學校同志社學習，十八歲接受基督教洗禮，二十二歲在蘇峰經(jīng)營的《國民新聞》社當記者。1910年，統(tǒng)治階級借所謂“大逆事件”，鎮(zhèn)壓國內(nèi)民主運動，蘆花奮起抗爭，發(fā)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抨擊反動勢力的暴行，倡導思想自由解放。這是作家在人生道路上邁出的最勇敢的一步。
德富蘆花的文學活動集中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到日俄戰(zhàn)爭這段時期（1894—1905）。1898年，三十歲的蘆花發(fā)表了成名作《不如歸》，這是一部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小說，描寫青年男女在封建家族制度下受到的精神壓迫。《回想記》寫于1900年，反映資本主義上升時期青年一代思想發(fā)展的歷程。1902年，代表作《黑潮》問世。這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意義的長篇小說，作品揭露了極權(quán)主義政治的黑暗和腐敗，展現(xiàn)了貴族寄生階級的骯臟生活和丑惡靈魂，鞭笞了統(tǒng)治階級出賣民族利益的可恥行徑，在日本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散文集《自然與人生》，開始寫于1898年，斷斷續(xù)續(xù)發(fā)表于《國民新聞》上。1900年由東京民友社結(jié)集出版，題目始定為《自然與人生》。
上世紀前半，蘆花長篇小說《不如歸》、《黑潮》等就有了中譯本，但散文集《自然與人生》等尚沒有譯介過來。“文革”后的1982年，我偶然看到這本書，立即被一篇篇珠玉般的短小文章所吸引，很快翻譯了出來�！蹲匀慌c人生》是我最初整本性的散文譯作。此書出版后引起廣泛的反響，以后經(jīng)過幾次再版，有的篇什入選中學語文課本和各種教材，被我國青年、學生當作范文閱讀。后來，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蘆花散文集。前幾年，臺灣志文出版社還出版了《自然與人生》的繁體字本�？梢哉f，德富蘆花散文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我國讀者最愛閱讀的外國散文之一家。
如今，此書出版已經(jīng)二十余年了，初版譯本已經(jīng)很難尋覓�，F(xiàn)在的新版本，主要以《自然與人生》和《蚯蚓的戲言》兩部散文集為基本，另外再加上幾篇重要散作和兩篇附錄。《自然與人生》初版本，沒有收入《風景畫家柯羅》一篇，這次新譯補上。《蚯蚓的戲言》在原譯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充內(nèi)容，增譯了部分篇章。兩作的原有譯文重新審訂，改正了錯別字，增加了注釋。德富蘆花是一位非常有個性的作家，文如其人，他不但文章漂亮，而且人格高尚。為了請讀者“立體”地看待蘆花，在散作部分中，除保留原譯本中的兩作外，新譯了《勝利的悲哀》一文。附錄部分是作家的妻子以及蘆花文集的編者所寫的兩篇回憶與評論的有關章節(jié)。
算起來，我開始翻譯日本散文已有三十年的歷史了，可是對于如何譯好散文依舊茫然不知。這一點，我在《幸田露伴散文選》的《譯后記》里已有說明。老實說，我不大相信翻譯理論什么的，開始譯散文時可以說全憑興趣和愛好。當然，這不等于說翻譯理論不重要。理論富有指導意義，但不能代替實踐，這和學習游泳是一樣道理。與其熱衷于理論，不如傾力于實踐。我以為，要搞好翻譯，除了一些基本素養(yǎng)之外，最重要的是自己“下水”，到“翻譯的海洋”里經(jīng)受風浪的鍛煉。喝上幾口咸水不要緊，這幾口咸水說不定就是今后寶貴的經(jīng)驗。具體地說，一個初學翻譯者，最好先從研究著手，將你認為較好的譯文對照原作，一字一句，認真解讀，從詞義的選擇與轉(zhuǎn)換，句式的構(gòu)造與變化，譯者對原作整體文學意象的把握和傳達等方面，用心研究，仔細揣磨。然后可以撇開譯文，獨立試譯，反復修改，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最后再把自己的譯文和范文對照、檢驗，找出優(yōu)劣得失。長此以往，必有收獲。
此外，我對文學翻譯也有自己的看法。我認為翻譯不是再創(chuàng)造（或再創(chuàng)作），也不應該再創(chuàng)造，更不需要再創(chuàng)造。翻譯的實質(zhì)僅僅在于文學意象的轉(zhuǎn)化，譯者的全部活動都應歸結(jié)于如何做好“轉(zhuǎn)化”這個基點之上。任何所謂的“再創(chuàng)造”，只能是對原作的不忠與悖逆。
我的這個看法，也許被某些人視作離經(jīng)叛道，因為“再創(chuàng)造”這一說法，早已在翻譯界占主流地位，具有一定的權(quán)威性，許多大專院校的文學翻譯理論課都在向?qū)W生灌輸這一信條。實際上這是對翻譯活動的誤解和誤導。由此，我對傳統(tǒng)的“信、達、雅”翻譯標準的認識是：一個“信”字足矣，“達、雅”之說皆屬多余。至于散文的翻譯，我覺得應有更高一層的要求，譯者最好同時是散文作者，至少是散文愛好者、癡迷者。我以為，要譯好散文，還是從前那句老話：掌握好情韻和語言（文字），這兩點解決得好，大致能得到較好的譯文。當然，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困難，需要長期進行艱苦的修煉。我還認為，文學翻譯需要精益求精，不可批量生產(chǎn)，這一點不亞于創(chuàng)作。譯者必須有精品意識，切忌粗制濫造。就我個人來講，翻譯二十多萬字的一本書，從準備到交稿一般需要十個月到一年，若是散文，時間還會長一點。我選擇譯題，少部分是應出版社之約，大部分是憑興趣，也就是被原作緊緊吸引，欲罷不能，不管將來能否出版，先譯出來再說。凡屬于這部分的譯作，整個翻譯過程充滿著快樂，時間也會相應縮短，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之感。我前一時期翻譯幸田露伴有關中國古代文士情戀的隨筆集《幽情記》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