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文獻叢書序

歷史上經(jīng)濟文化相對發(fā)達地區(qū)的著姓望族，大都非常重視家族文化建設，而創(chuàng)作、輯存、整理、出版家族文獻，又是家族文化建設最為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山左望族是有清一代文獻活動最為頻繁的家族，山東地區(qū)也因此成為全國文獻資源最雄厚、文獻活動最活躍的地區(qū)之一。新城王氏、安丘曹氏、聊城楊氏、魚臺馬氏、即墨黃氏，以及曲阜孔氏、顏氏，等等，作為地方上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社會力量，這些望族的家族文化成就在相當程度上反映甚至決定著當?shù)氐胤轿幕�的成就�?/p>

這些文獻發(fā)達型的名門右族，在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濟美多才， 作者迭興，風流不墜，文采煥發(fā)，堪稱文獻之家。他們留下的文獻資料卷帙浩繁，上以備國家搜訪，近以供邑乘鉤遺，極大地豐富充實了地方文獻的內(nèi)容，成為地方文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同時，也為社會開辟了一扇了解該家族的歷史，特別是該家族智慧成果的窗口。由于家族文獻大多沒有正式出版，流布分散，又少有現(xiàn)成的目錄索引可資檢索，網(wǎng)羅散佚相當困難，因此，文獻家族還特別重視本族文獻的收集與保存，凡屬本族文獻零落僅存者，乃至于零縑殘墨、吉光片羽，亦在掇拾之列；繼而或編纂總目， 或匯輯總集，或刊刻叢書，使后人藉以一窺該家族的學術史、文化史。總體而言，清代山東地區(qū)望族的文獻活動，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質(zhì)量上， 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相應地大大提升了整個山東地區(qū)的文化質(zhì)量。

顏氏是魯國望族。自復圣顏子之后，世居魯都曲阜或徙居外鄉(xiāng)的顏氏后人，賡續(xù)先祖圣訓，重儒篤學，文人踵興，累世有集，一門稱盛。清順治至乾隆朝一百余年間，以顏光敏為代表的數(shù)代曲阜顏氏家族成員，無論為官還是為民，風雅祖述，詩禮相承，前薪后火，息息相繼，逮于閨秀，亦嫻吟詠，構成一條壯觀的家族文化之鏈，留下豐厚的家族文獻遺產(chǎn)，顯示出家族源遠流長的文化傳承以及家族文化活動旺盛的生命力。這批遺著舉凡詩文創(chuàng)作、經(jīng)典闡釋、家乘方志、詩話筆記、博物考古、形勝記撰等，含括宏富，數(shù)量巨大，都具有很高的價值，其中尤以詩歌為長，在歷代家族文化和家族文獻中頗具代表性和典型性。十多年前，顏氏家族成員的這批著作，還大都沒有正式刻印出版過，只是以稿本或抄本的形式保存流傳，有的在圖書館或博物館束之高閣，有的在民間散落塵封，賴一線而孤傳，這既不能發(fā)揮歷史文獻應有的社會價值，也面臨著湮滅或失傳的危險。2006 年， 為搶救保存具有一定學術價值的罕傳文獻，我們啟動了《山東文獻集成》的編纂工作。在調(diào)查收集、考訂編纂山東文獻的過程中，我們深深體會到鄉(xiāng)邦文獻搶救保存和流通的緊迫性�！渡綎|文獻集成》第一輯中收錄的山東省博物館藏《海岱人文》稿本，其中收有曲阜顏氏詩文集三十三種之多，大部分傳世稀少。顏氏文獻叢書的整理編纂，學者們大都注意到或使用了《山東文獻集成》的相關本子，稀見善本不羽而飛，嘉惠士林，這正是我們編纂《山東文獻集成》的初衷所在。

一項好的古籍整理成果，選題確當與做法地道當然是極為重要的，但更重要的還是整理者的學術專長和業(yè)務水平。本叢書的主編徐復嶺教授早年就以研究《醒世姻緣傳》等相關學術問題和漢語史為世所知。如今徐教授已屆耄齡，但老驥伏櫪、壯心猶存，近年仍活躍在語言學、辭書編纂學等領域，耕耘不輟，相繼推出《近現(xiàn)代漢語論稿》《〈金瓶梅詞話〉〈醒世姻緣傳〉〈聊齋俚曲集〉語言詞典》等著作。對于顏氏文獻叢書的校注整理，徐教授親自選定工作版本、規(guī)定整理體例、擬定工作方法， 帶領一批學有專長的博士、教授和地方文史專家，經(jīng)過數(shù)年艱苦努力，第一批書稿就要出版了，這是值得祝賀的事情。

就顏氏文獻叢書首批四種著作來看，校注體例合乎古籍整理的傳統(tǒng)做法，注釋詳略也適合一般學習者的閱讀與利用，這些做法都是非常地道、也是值得稱道的。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校注者多方搜求現(xiàn)有存世版本，盡量把原作者的作品收齊、收全，校注時選用最佳版本作為工作底本。這里不妨結合我的某些工作經(jīng)歷舉幾個例子。我曾參與主持編輯的《山東文獻集成》，收錄顏伯珣的詩作僅限于《秪芳園集》《舊雨草堂集》和《顏氏三家詩集》等三個鈔本，而顏氏文獻叢書另外收集到嘉慶二十五年（歲次庚辰，1820）鋤月軒刻印本《秪芳園遺詩》，該印本四卷、別集二卷，補遺一卷，現(xiàn)藏山東省圖書館，先師王紹曾先生《山東文獻書目》著錄。三個鈔本共收顏詩二百七十七首，而刻本《秪芳園遺詩》則收詩四百四十二首，較三種鈔本多出一百四十五首。整理者將顏伯珣所有版本的詩作合并并去其重出者，得詩計五百五十六首，顏伯珣存世詩作首次得成完璧。再如顏懋倫詩集《什一編》，《山東文獻集成》中《海岱人文》鈔本僅收詩三十三首，顏氏文獻叢書整理者千方百計從民間訪得該集稿本，僅丙辰至丙寅部分就收詩一百一十二首。研究顏懋倫詩歌，顏氏文獻叢書本無疑優(yōu)于《海岱人文》本。又如顏肇維《鍾水堂詩》，我在拙著《四庫存目標注》中，曾加標注，但所恨聞見不廣，沒有提及國家圖書館還藏有此書。顏氏文獻叢書整理者經(jīng)過尋訪，發(fā)現(xiàn)該書除北大本、南圖本、魯圖本和青圖本之外，國圖本實屬該書另一重要版本。另外，齊魯書社 1997 年出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影印《鍾水堂詩》時，所依據(jù)的是蟲蝕嚴重、序跋殘缺且正文僅存三卷的南圖本。而顏氏文獻叢書整理者在對該書各種版本進行細致比勘考辨后，認定青圖本是成書最晚、收詩最全的本子，且精校精刻、保存完好，遂作為整理工作的底本這種考鏡源流的工作對學術研究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家之粹，即國之粹。對清朝曲阜顏氏家族文化和文獻進行系統(tǒng)整理研究，無疑是極有意義的工作。這不僅對于拓展豐富地域家族文化和清朝社會史與文學發(fā)展史的研究領域與內(nèi)容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對于繼承和弘揚儒家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促進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形成和精神文明建設都具有重要現(xiàn)實意義。顏氏家族文獻固然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大宗，其他類型的文獻似也不容忽略。僅拿顏光敏舉例，氏著《訓蒙日纂》是一部幫助童子讀經(jīng)典的啟蒙性讀物，在今天仍有啟發(fā)意義： 其《文釋》卷對常用文言虛詞逐一作了通俗解讀；《音正》卷則講解古音、糾正方音。作為一部小學類著作，本書具有工具書或輔助教材的性質(zhì)，著名學者毛先舒稱《音正》卷細如毛發(fā)，昭哉發(fā)幪，《文釋》卷也早于劉淇《助字辨略》，在我國古代語法史研究中理應占有一席之地。他的《德園日歷》、《南行日歷》（附《歷下紀游》）、《京師日歷》三部日記，保存了大量清初珍貴史料，足以發(fā)明史實、補苴史闕，是極為重要的歷史文獻，頗具參考價值。其他諸如詩話、筆記、文物考古等方面的文獻，其價值也尚待深入開發(fā)利用。我們期待具有更高學術水平的顏氏文獻叢書的第二批、第三批成果也早日問世。

2021年7月10日杜澤遜于槐影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