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詞另辟蹊徑,于剪紅刻翠外別立一宗,以清曠之氣登大雅之堂。他不刻意為文,而文絕千古;不刻意為人,而名重九州。從他的筆端,我們感受他美麗而別有趣味的人生:年少的輕狂、與友人同醉的暢快、與手足聚散的不舍、大徹大悟的輕松;聽到人類情感之弦的振動,有喜悅,有愉快,有夢幻的覺醒,有順從的忍受。面對命運的捉弄,他深得其樂、盡情享受,向世人演繹“寵辱不驚”的風(fēng)華。
讀他的詞,可以爽口,可以怡情,可以遣懷;品他的人生,感動、敬佩、憐惜相互交織。正是這種超凡的魔力,不管時光如何流逝,不管社會如何變遷,蘇軾都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喜愛,去思索,去體味。
他是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偉大的書法家,是散文作家,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這就是蘇東坡,刻在記憶深處的名字。如果我們只記得蘇東坡被后人灌注的眾多身份,而不知他一生的風(fēng)雨路程,如看電影只看到結(jié)尾,忽略了其中感人的細(xì)節(jié)和精彩的片段。事實上,他既寫詩填詞做文章,又躬耕與東坡;既喜愛自然美景,又不能抵御美食的誘惑;既荒唐地祈神求雨,又嚴(yán)肅地興修水利;既對亡妻、愛妾一往情深,也對歌伎百般愛憐;既有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又時刻念叨山水田園……跟隨他的腳步,一路前行,猶如漫步于的畫卷,沉醉于起伏的樂章……
離歌少年狂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一斛珠(洛城春晚)
江上哀箏遣誰聽——江城子(鳳凰山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佳人言語好,不愿求新巧——南歌子·感舊(寸恨誰云短)
樂而不淫,是為才子——減字木蘭花(鄭莊好客)
惟有朝云能識我——殢人嬌·贈朝云(白發(fā)蒼顏)
蘇子呼朋醉
故人不見,舊曲重聞——行香子·丹陽寄述古(攜手江村)
亦師亦友老仙翁——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
竹溪花浦曾同醉——虞美人(波聲拍枕長淮曉)
詩人相得古來稀——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
悲歡共手足
二陸初來俱少年——沁園春(孤館燈青)
明月幾時有——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離歌少年狂
燭下花前,曾醉離歌宴——一斛珠(洛城春晚)
江上哀箏遣誰聽——江城子(鳳凰山下)
十年生死兩茫!亲樱ㄊ晟纼擅C#
佳人言語好,不愿求新巧——南歌子·感舊(寸恨誰云短)
樂而不淫,是為才子——減字木蘭花(鄭莊好客)
惟有朝云能識我——殢人嬌·贈朝云(白發(fā)蒼顏)
蘇子呼朋醉
故人不見,舊曲重聞——行香子·丹陽寄述古(攜手江村)
亦師亦友老仙翁——西江月·平山堂(三過平山堂下)
竹溪花浦曾同醉——虞美人(波聲拍枕長淮曉)
詩人相得古來稀——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
悲歡共手足
二陸初來俱少年——沁園春(孤館燈青)
明月幾時有——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
此生此夜不長好——陽關(guān)曲·中秋作(暮云收盡)
世事一場大夢——西江月·中秋和子由(世事一場大夢)
身如不系舟
不做世間閑客——南歌子(日出西山雨)
親射虎,看蘇郎——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不忍輕別是徐州——江城子·別徐州(天涯流落)
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
天涯何處無芳草——蝶戀花·春景(花褪殘紅)
身如不系之舟——千秋歲·次韻少游(島外天邊)
快哉明月夜
愛江山,不愛虛名——行香子·過七里灘(一葉舟輕)
遙想公瑾當(dāng)年——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
我欲醉眠芳草——西江月(野照彌彌淺浪)
快哉亭上快哉風(fēng)——水調(diào)歌頭·快哉亭作(落日繡簾卷)
誰道人生難再少——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
人間有味是清歡——浣溪沙(細(xì)雨斜風(fēng)作曉寒)
青山留不住
歸去青山不易得——浣溪沙(徐邈能中酒圣賢)
使君原是務(wù)農(nóng)人——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五首
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
覺今是而昨非——哨遍(為米折腰)
何處安我心
一場大夢何時覺——永遇樂(明月如霜)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滿庭芳(蝸角虛名)
長恨此身非我有——臨江仙·夜歸臨皋
又得浮生一日涼——鷓鴣天(林?jǐn)嗌矫鳎?br />此心安處是菟裘——浣溪沙·自適(傾蓋相逢)
問書生何辱何榮——行香子·寓意(三入承明)
花雨入夢來
水晶鹽,為誰甜——江神子(黃昏猶是雨纖纖)
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
人比橘傲——浣溪沙·詠橘
花前對酒不忍觸——賀新郎·夏景(乳燕飛華屋)
萬重云外有征鴻——水龍吟·雁
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補殘詞,漏殘夢——洞仙歌(冰肌玉骨)
序
有一種江海叫蘇子
從蘇東坡身上,能讀出北宋的味道。
這是一個精致典雅的朝代、一個逞才斗巧的朝代,這是一個在沉思中追求新趣的朝代,這是一個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朝代。東坡只能屬于北宋,就像阮籍只能屬于魏晉,李白只能屬于盛唐。
東坡不刻意為文,而文絕千古,不刻意為人,而名重九州。他只不過“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dāng)行,常止于所不得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這是東坡的文章之道,亦是他的人生之道。
于散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于詩,他站到了宋詩的最高點;于書法,他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合稱北宋四大家;于繪畫,他最早提出文人畫概念;于詞,他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流派……東坡的創(chuàng)造力讓人羨慕而驚訝。趙翼說他:“天生健筆一枝,爽若哀梨,快如并剪,有必達(dá)之隱,無難顯之情!睎|坡自己也毫不謙虛:“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
自成江海的他,隨意施出一瓢,便能灌溉大片田園。但他最成功的作品,既不是《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不是《赤壁賦》,也不是他畫的墨竹,而是他自己———他那美麗、豐富而別有趣味的人生。
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在有著濃厚“彰善癉惡”傳統(tǒng)的中國,一個人死后即自動成為楷模或者箭靶。史書留名是對生者的警戒,即使皇帝也要忌憚史官手中的那根筆;對死者,則是生命價值的再次體現(xiàn)。
東坡不幸,一生仕途坎坷,屢遭貶謫。但后人卻因東坡的不幸而幸。假設(shè)東坡逢圣朝,遇明主,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生前尊顯富貴,死后備極哀榮,那么世間不過多了一位能詩善詞的富貴閑人,而錯失的將不可估量:黃州東坡荒礪的田地里,生長著在厄運中保全自我的法門;惠州瘴氣彌漫的林間,散布著從悲痛通往閑適的路徑;儋州卑濕蒸溽的天地中,潛藏著“習(xí)而安之”、無失無得的人生哲學(xué)。但他沒有一直倒霉,中間還走過幾次運,“三入承明,四至公卿”。他的一生,像極了命運的惡作劇。
但若不是這樣,東坡便無法向世人演繹“寵辱不驚”的風(fēng)華。
東坡應(yīng)對苦難和迫害的心靈源于儒家固窮的堅毅、老莊的超越和禪宗的平常心;蛟S正是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于其放達(dá)的靈魂中,所以“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林語堂語)。
有了放達(dá)的東坡,便有了“豪放”的蘇詞!昂婪拧倍,似乎全然是“大江東去” 的豪情與“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不羈。可是翻開他的詞集,會發(fā)現(xiàn)這種印象與真正的東坡相差太遠(yuǎn)。還是王國維的評價貼切:“東坡之詞曠”。
“曠”才是蘇詞最重要的特點。東坡的清曠之氣,讓本為“艷科”、“小道”的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yuǎn),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從此,詞方可登大雅之堂。
有真性情,方有真文字。元好問說東坡詞是“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他就像口無遮攔的孩子,心中所想,都流入筆端。東坡一肚子不合時宜,到了詞中,全成詩意。讀東坡詞,可以爽口,可以怡情, 可以遣懷。
西坡
2012年4月
故人不見,舊曲重聞
——行香子?丹陽寄述古(攜手江村)
攜手江村。梅雪飄裙。情何限、處處銷魂。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向望湖樓,孤山寺,涌金門。
尋常行處,題詩千首,繡羅衫、與拂紅塵。別來相憶,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邊柳,隴頭云。
蘇軾是一個無友不歡的人,他天性喜歡熱鬧,不喜歡冷清。他對子由講:“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笔橇,在他眼里,似乎誰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晚年的他被貶到漢人稀少的海南島上,仍然舊習(xí)不改,到處去找當(dāng)?shù)厝肆奶。莊稼漢在大學(xué)士面前無話敢說,蘇軾就讓他們講鬼故事。若一天沒有客人造訪,他就渾身不舒服。
種善因者,必得善果。不管到哪里,蘇軾的身邊總是不乏可愛又可敬的朋友,即使不在身邊,他也要用詩詞、信箋把朋友拉到身邊。翻開蘇軾的詩詞集,會發(fā)現(xiàn)大量的“贈某某”、“懷某某”、“別某某”、“寄某某”……每一個友人的名字都是上天贈予的禮物。
熙寧六年(公元1073年)十一月,蘇軾以杭州通判的身份奉命前往常州、潤州、蘇州、秀州一帶賑災(zāi),次年正月經(jīng)過丹陽時(今屬江蘇鎮(zhèn)江市),懷念在杭州的陳襄,有感而作《行香子?丹陽寄述古》。
“述古”是蘇軾友人陳襄的字。陳襄時任杭州知州,與蘇軾是同僚兼詩友,兩人過從甚密,多有詩詞往還。蘇軾在杭州通判任上時所作詩詞中提到的“太守”多是指陳襄。在日后的送別詞《訴衷情?送述古,迓元素》中,蘇軾曾夸贊陳襄的詩才:“錢塘風(fēng)景古來奇,太守例能詩!
當(dāng)你思念一個人的時候,你便會想,他此刻是否也在思念自己?他又會如何懷念自己?唐天寶年間,困居長安的杜甫,見月而思身在鄜州的妻兒,寫下了“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不寫自己的思念之心,而寫被人思念的情景,卻更顯得悲婉微至,精麗絕倫。
這種“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的寫法被稱為“借人映己”,蘇軾這闋《行香子》同樣是妙用這一手法的佳作。
正月,春天待來,冬天未去。雖陽光明媚,但寒風(fēng)依舊砭人肌骨。蘇軾不怕忙、不怕閑、最怕悶,終于還是決定一個人出去兜兜圈子。他走到驛館附近的園中,滿眼枯枝寥落,不見一絲春意。但那一叢寒梅躍進(jìn)眼簾,花瓣正如雪片般徐徐飄落,地上的“梅雪”幾乎遮掩了崎嶇小徑。
太守陳述古前幾日曾寄詩蘇軾。其中有兩句是這樣寫的:“猶憶去年題別處,烏啼花落客沾衣。”又見花落,不見故人,述古此時是否也在外踏春呢?外出踏春的述古,身邊會是誰呢?也許會攜手歌伎吧。攜手歌伎的述古,是否也會遇到梅花飄雪?蘇軾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清晰的場景:今日陳襄也在外出探梅訪春,梅雪飄然灑落在同行歌伎的衣裙上……
杭州的景色仍舊像記憶中那樣迷人。置身其中的陳太守有佳人相伴、美景可餐,卻一點都打不起精神,但覺處處美景只為銷魂。試問世間何物最銷魂?南朝江淹曾一語道盡:“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離別最銷魂,古今一般同。
陳太守忽聞湖邊樓上有唱曲的,細(xì)辨其聲,不正是蘇軾的佳作嗎?舊曲重聞,故人不見,令人好生傷感。想當(dāng)年,不,其實蘇軾外出賑災(zāi)也沒有多久,不過兩三個月而已?蔀槭裁磪s覺得已有那么久了呢?是因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時與蘇軾在望湖樓(望湖樓一名“看經(jīng)樓”)讀經(jīng)斗法、望湖賞月,在孤山寺尋訪舊跡、與和尚攀談,在涌金門登高遠(yuǎn)眺、極目云天,何其痛快!
陳襄與蘇軾外出游玩時,常常詩詞酬唱,高興了還會隨筆題寫在石上、壁上。蘇軾記得,寫過這樣一首詩給述古:
草長江南鶯亂飛,年來事事與心違。
花開后院還空落,燕入華堂怪未歸。
世上功名何日是,樽前點檢幾入菲。
去年柳絮飛時節(jié),記得金籠放雪衣。
陳襄回應(yīng)的和詩大概是:
春陰漠漠燕飛飛,可惜春光與子違。
半嶺煙霞紅旆入,滿湖風(fēng)月畫船歸。
緱笙一闋人何在?遼鶴重來事已非。
猶憶去年題別處,鳥啼花落客沾衣。
“可惜春光與子違”,一句話竟然要生效這么多次,真是殘忍。攜伎出游的陳述古,還會不會行經(jīng)當(dāng)年兩人題詩的地方呢?而今重到,陳襄看到的景象又是否一如當(dāng)年?當(dāng)時一同題寫的詩詞,是否還是原樣?會不會重演“碧紗籠”的典故?
前人吳處厚在《青箱雜記》書中記過一則軼事:真宗朝名臣寇準(zhǔn)曾經(jīng)與隱士魏野同游過一所寺院,二人都在寺院墻壁上題寫了詩文。后來,兩人又一起來游玩,到了題詩之處,只見寇準(zhǔn)的詩早已被“碧紗籠”罩護(hù)了起來,完好無損,而魏野的詩卻裸露在外,沾滿了灰塵。世人勢利,令人唏噓?軠(zhǔn)與魏野兩人相視無語。恰在此時,只見一名同行的官伎走上前去,用衣袖將魏野題詩上的灰塵輕輕拂去。尷尬頓時解開,真是一位聰慧伶俐的女子。于是魏野吟詩兩句:“若得常將紅袖拂,也應(yīng)勝著碧紗籠!笨軠(zhǔn)大笑。
蘇軾猜測,杭州各寺的僧人是否也會勢利地將太守和通判的題詩區(qū)別對待?若陳太守遇到此景,他身邊那名歌伎是否會上前將自己的詩拂拭干凈?
蘇軾開始盤算,在那杭州“好湖山”里,都有誰會思念自己呢?肯定有“湖中月”、“江邊柳”和“隴頭云”。月猶如此,柳猶如此,云猶如此,陳太守也不會例外吧。
“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句話也可以反著說:海內(nèi)存知己,比鄰若天涯!耙蝗詹灰,如隔三秋”的可不只是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