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織滿了傳奇,掛在世界的前面。塞萬提斯派堂吉訶德去旅行,撕裂了這道帷幕。世界在這位流浪騎士面前,以它非詩性、喜劇性的裸體,呈現(xiàn)出來。
就像一位匆匆化妝去赴她的首次約會的女人,當(dāng)世界涌向剛剛出生的我們時,是已經(jīng)化過妝、戴上了面具、被預(yù)先闡釋了的。而上當(dāng)受騙的不光是保守者;反叛者,由于急于與一切和一切人相對立,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本身有多么馴服;他們所反叛的,僅僅是被闡釋為(被預(yù)先闡釋為)值得反叛的東西。
米蘭·昆德拉最新作品,《小說的藝術(shù)》和《被背叛的遺囑》中繼續(xù)的拯救事業(yè),如今在《帷幕》中達到頂峰。在書中,昆德拉是作為文學(xué)家,把他音樂家的靈魂,深藏到淵博的知識里。他努力在小說中發(fā)現(xiàn)的,是“人性”的神秘。
作為昆德拉文學(xué)思辨三部曲的終結(jié)篇,《被背叛的遺囑》和《小說的藝術(shù)》延續(xù),隨筆《帷幕》概述昆德拉在前兩者中的思考,并以更自由的筆觸探索與歷史和生活現(xiàn)實交混的小說藝術(shù)世界。在昆德拉看來,小說不僅僅取悅讀者的人,他更像是遠方親切的父親,早就不“把人們的嚴(yán)肅當(dāng)一回事”,跟讀者講著生活的秘密。
米蘭·昆德拉(1929~),小說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布爾諾:自1975年起,在法國定居。長篇小說《玩笑》、《生活在別處》、《告別圓舞曲》、《笑忘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不朽》,以及短篇小說集《好笑的愛》,原作以捷克文寫成。小說《慢》、《身份》和《無知》,隨筆集《小說的藝術(shù)》、《被背叛的遺囑》、《帷幕》,以及新作《相遇》,原作以法文寫成!堆趴撕退闹魅恕,系作者戲劇代表作。
第一部分 對延續(xù)性的意識第二部分 世界文學(xué)第三部分 進入事物的靈魂第四部分 小說家是什么第五部分 美學(xué)與存在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第七部分 小說,記憶,遺忘
追尋現(xiàn)時時光堂吉訶德已命在旦夕,然而,“這并不妨礙外甥女吃飯,管家喝酒,桑丘還是那么好情緒”。一時間,這句話掀開了將生活的非詩性隱藏起來的帷幕。但假如有人想更近地去審視這種非詩性呢?更仔細?一分一秒地審視?桑丘的好情緒,是如何表現(xiàn)出來的?他饒舌嗎?他跟那兩位女性說話嗎?說什么呢?他一直都呆在主人的床邊嗎?敘述者,顧名思義,就是講述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成為過去的事情的人。但每一個小事件,一旦成為過去,就失去了它具體的特征,成為剪影。敘述是一種回憶,也就是一種概括,一種簡化,一種抽象。生活的真實面目,生活的非詩性,只存在于現(xiàn)時。但如何講述已經(jīng)過去的事件,還原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的現(xiàn)時時光?小說的藝術(shù)找到了答案:在眾多場景中表現(xiàn)過去。從本體論上來講,場景就是現(xiàn)時,即使是用語法的過去式來講述的:我們看得見它,聽得到它;它在我們眼前展開,即時即地。
菲爾丁的讀者在讀他的書的時候,成了聽眾,一個才華出眾的人以他講述的東西使他們屏住呼吸。大約八十年之后的巴爾扎克則將他的讀者變成了觀眾。他們注視一個屏幕(可以說是尚未誕生的電影銀幕),巴爾扎克作為小說家的高明戲法讓他們看見一系列場景,使他們目不轉(zhuǎn)睛。
菲爾丁并不杜撰一些不可能的或讓人難以相信的故事;然而,他不太在意他所講述的是否顯得逼真;他不靠現(xiàn)實的幻覺來讓他的聽眾傾倒,而是靠他講的內(nèi)容的奇妙,靠他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觀察,以及他營造出來的奇特場景的魔力。相反,當(dāng)小說的魔力存在于場景的視覺與聽覺的營造時,逼真性就成了不二法門:成為讓讀者相信他所看見的東西的必要條件。
菲爾丁對日常生活鮮有興趣(他不可能相信平凡性也可以成為小說的一大題材);他并不假裝用隱秘的麥克風(fēng)去偷聽人物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他從外部去看他們,并就他們的心理提出一些睿智而常常滑稽的假設(shè));他討厭描寫,既不在人物的生理外表上著墨(您并不知道湯姆的眼睛是什么顏色),也不對小說的歷史背景大書特書;他的敘述快樂地翱翔于場景之上。對于場景,他僅僅提到一些他認為對情節(jié)的明晰性和思考有用的碎片;湯姆的命運在那里展開的倫敦,與其說是一個真實的大都市,不如說更像是印刷在地圖上的一個小圓點:街道、廣場、宮殿根本沒有描寫,甚至連名字也沒有提到。
在經(jīng)歷了連續(xù)幾十年多次從根本上改變整個歐洲的一系列爆炸性事件之后,十九世紀(jì)誕生了。于是,在人的生活中,某種本質(zhì)性的東西改變了,而且后來一直如此:大寫的歷史成為每一個人的經(jīng)驗;人開始意識到他將不會在他誕生的那一個世界去世;大寫的歷史的時鐘開始大聲敲響,到處敲響,甚至在小說里。在小說里,時間馬上被計量了,被標(biāo)注了日期。每一件小物品、每一張椅子、每一條裙子的形狀都帶上了很快會消失(改變)的印記。人們進入了描寫的時代。(何謂描寫?就是對暫時性的憐憫,對易逝之物的拯救。)巴爾扎克的巴黎就跟菲爾丁的倫敦不同;他的廣場都有名字,他的房子都有色彩,他的街道都有味道與噪音,這是一個確切時代下的巴黎,是前所未有的、后來也永遠不再有的巴黎。每一個小說場景都印上了大寫的歷史的標(biāo)記(哪怕有時僅僅是靠一張椅子的形狀或一套衣服的款式)。歷史一旦從陰影中呈現(xiàn),就不斷地塑造與再塑造世界的面目。
小說進人了它偉大的世紀(jì),它那人所共知、具有權(quán)力的世紀(jì)。
在小說之路的上空,亮起一片新的星辰。于是形成了一種新的“關(guān)于小說的想法”,并一直主宰著小說的藝術(shù),直到福樓拜,直到托爾斯泰,直到普魯斯特;它使前幾個世紀(jì)的小說進入半遺忘狀態(tài)(一個不可思議的細節(jié):左拉從未讀過《危險關(guān)系》!),并使后來小說的改變成為很困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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