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把梨
　　馬自祥
　　“看你這個死老頭子，成天瘋瘋癲癲，哼哼唧唧的老不正經(jīng)，在家里也胡哼開了�！�
　　酸老漢剛從槽里牽出一頭灰色叫驢，鞴上了鞍韉�！拌F青騾子，馬呀溜溜兒三呀�！币痪涑�詞還未哼唧完，老伴就罵罵咧咧地朝他直嘟囔。老漢立時緘了口，白了一眼老伴，把叫驢牽到洋芋口袋跟前。剛從洋芋窖里鉆出來的老伴，雙手扶著差不離跟她一般高裝滿洋芋的麻線口袋，可能是說話分心的緣故，那口袋東倒西歪地晃蕩起來。老伴急忙鼓著全身的勁雙手死死地抱住口袋，臉憋成醬紫色，那模樣挺滑稽挺狼狽的。
　　“嘿嘿，連個口袋也扶不住，還嘟囔個屁�！崩蠞h忍俊不禁，失聲笑了起來。而后，一個側(cè)背身拿右手把口袋倒拔起來，左手麻利地朝底一扶，口袋碼上了馱子，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咳咳，老黃牛的尿多，老婆娘的話多。嘚兒駕！”灰叫驢撒開蹄子，嘚嘚嘚一奔子出了門。老漢悠然自得，邁起步子。沒想到老伴在他身后倒提笤帚疙瘩，冷不防在他屁股蛋上猛給了一下子。
　　“哎咦，這是咋了？”
　　“看你再罵人，老不死的，還想占便宜�！�
　　恰巧一個年輕媳婦空著手從巷道里走過來，見狀，拿手捂住嘴，哧哧地笑。
　　“笑啥哩，我后襠里沾了些土，叫老婆子掃一掃哩�！崩蠞h又回頭說了一句，“把羊趕上山�！北慵被呕派狭寺贰�
　　他今天有個尕因干（事情），心急火燎地想浪一趟河州城。這因干只有老漢自己清楚。因老伴不大情愿替他擋羊，他便給老伴撒了一個屁謊，“城里洋芋漲了價，二毛五一斤，趕緊賣一口袋，給你扯一件褂子�！�
　　略施小計，老伴上當(dāng)了。一大早鉆進洋芋窯，攬出四五背篼洋芋，裝滿大口袋。嘿嘿，照老漢自己的話說，個家的婆娘好哄弄。
　　拐過山梁梁，老漢輕輕噓了一口，喉嚨里癢酥酥的，他猛咳了一聲，吐了一口黃痰。在彎彎山道的另一頭，也有一頭毛驢顛兒顛兒地?fù)P著蹄子迎面蹦跶過來。毛驢上騎著一個上下綠、中間紅的年輕媳婦，那紅衫兒、綠蓋頭隨風(fēng)飄拂著，后面卻沒有和往常那樣趕驢的新郎官。
　　“這新媳婦回娘家，女婿不知上哪兒拾狼糞去了�！崩蠞h的喉結(jié)楚楚蠕動著，小曲子早已淌開了：
　　咕嚕雁單飛了沒有伴，
　　尕心里煮了個潑煩；
　　成雙成對是算好看，
　　單幫子活的是落憐。
　　一曲剛完了，尕毛驢顛兒顛兒已奔到跟前來了。
　　“阿達，這么高興的，到哪里去哩？”
　　冷丁一聲，抬頭一看老漢愣住了。這不是自己的小兒媳婦嘛。頓時他臊得滿臉醬紫，口里“嗯啊”不止，顯得特別忸怩。
　　兒媳婦早已麻利地從驢背上跳下來，把韁繩牽在手里，想給公公端上殷殷的問候語。剛結(jié)婚兩個月，新女婿就跟上鄉(xiāng)上的淘金隊，到新疆阿勒泰去了，一年多沒回來。她這次回娘家，一住兩個多月，心里正有點那個。想必剛才唱的野曲詞兒，兒媳婦未曾注意聽還是故意沒理這個茬兒，笑憨憨地，不羞不臊。公公此時正陷入覓個地縫子想鉆進去的尷尬之境，還哪顧得抱怨呢，“你先回家吧，我還有個要緊事，進城去哩。”說完，低著頭往前直窺。
　　“真是個酸把梨，別人沒有叫錯，沒大沒小的，給兒媳婦也胡唱開了。”老漢自言自語，肚里真像咽了一口還未熟透的酸把梨，又酸又澀。
　　唉，這老漢一大把年紀(jì)了，愛哼哼個花兒，時常鬧出些笑話來，叫村里人低看一眼，叫他“酸把梨”。
　　這酸把梨是這一帶的特產(chǎn)。大西山一帶，靠近太子山，算二陰地區(qū)，氣候濕潤，特別適宜生長這種果樹。一到秋天，滿山滿山的拳頭大的酸把梨結(jié)滿枝頭，風(fēng)一吹，滿坡噼里啪啦，落滿一地。別看這酸把梨，黃生生的，像冬果梨一樣，又大又好看，可一咬，酸汁汁能把你的牙給倒掉。除了懷上娃娃的大肚子婆和饞嘴的小孩兒，男人們是不想逗它的。只有把它撿起來，背到家里，藏在地窖或是大板柜里，拿麥草捂嚴(yán)，放上兩個多月，到了冬天，酸把梨全成黑亮亮的，而后，你再像剝炕洞里燒熟的洋芋一樣，慢條斯理地剝掉一層薄薄果皮，吃起來，嘖嘖，那滋味，賽過奶油面包，老人、病人什么的特別喜歡，可以當(dāng)飯，因此人們也叫它為“啞面包”�？裳巯逻@糟老頭子，怎么卻也叫“酸把梨”，問起來還有點尕尕的意思哩。
　　這“酸把梨”老漢，別看村里人瞧他窩囊，可方圓幾十里，卻是個有名的唱把式。花兒里一百多種調(diào)，沒人能唱得全，唯獨這酸老漢口張曲來，一樣不缺，各種亢聲柔情的山調(diào)調(diào)、野曲曲，都給你哼個有板有眼。這還不算一回事，他最拿手的是，見什么編什么，編的詞兒，照他聽眾的話來說：聽了叫人的心動彈哩。花兒中有些奇妙的調(diào)兒，也是他從這支曲那首令里串套在一起，由他唱出去，成了一種絕“曲”。俗話說，村里賣不出村里的貨，不僅賣不出，還嫌他老老不亢、沒大沒小的亂哼哼，不像話。地窯里吹嗶嗶，名聲在外哩。省、州、縣一些搞民間文藝和上面一些大歌舞團的編導(dǎo)、作曲、演員以及這個專家，那個專家的，時不時降尊移貴地跑到酸老漢住的小山溝里來采風(fēng)。一位鄉(xiāng)村戴帽中學(xué)的民辦教員說過一句話：這酸老漢被蒙在鼓里，有那么幾個專家歌手，在巧妙地吃老頭兒。他列舉了幾個“氣度不凡”者，因從酸把梨老漢口邊搜集民歌，編成集子，湊成論文，或是灌成唱片，或是排成民間舞蹈，或稍稍變換一下，譜成曲子被評上職稱，或被批準(zhǔn)吸收為全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音樂家協(xié)會、舞蹈家協(xié)會的會員。這些事，這個民辦教員大概始終沒有捅咕給酸老漢，所以，老漢也無從知道。即使是捅給了，老漢也不懂。
　　酸老漢依然是一個太子山下普普通通的拎鐵锨把的山民，干完地里活，就拿起鞭桿兒上山擋羊。餓了，撿幾枝枯樹枝，燒它一窩地鍋鍋，山芋燒熟了，連吹帶拍，吃得有滋有味；渴了，喝一口太子山晶瑩的泉水；寂了，漫起開心的花兒。至今他連個什么“員”也不是。不過也有一次，州群藝館給酸老漢寄了一張表，州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成立，要他加入。鄉(xiāng)政府把表捎給村民委員會，村主任拿著表，找見酸把梨老漢，“我看怕是叫你當(dāng)脫產(chǎn)干部哩，趕緊把這個表填上，不過你先得宰個羊，把我們村干部請一頓哩，我們得賀一賀哩�！�
　　吃完了嫩閃閃的羊羔肉，村主任嘿嘿一笑，把嘴一抹，走了，把填表的事也給忘了。
　　過了幾天，村主任見著酸把梨老漢，咧嘴嘿嘿干笑，“上一回不是那么回事，我打聽清楚了，不是白吃碗菜當(dāng)脫產(chǎn)的好差，是個什么什么唱把式會，一出門倒貼飯錢的買賣，人家也嫌你大字不識一個，人老毽子了，我看算了吧。我讓那個咱村的民辦老師頂替了�！�
　　頂替就頂替，酸把梨老漢也沒大在意。他的老伴后來知道了，還對村主任千恩萬謝的，說他辦了一件好事，老不癡癡的，人跟前胡子一扎一扎地唱“尕妹妹的大門上”，丟人現(xiàn)眼地遭罪哩。
　　那位為酸老漢打抱不平的民辦教員，從州府開完文代會回來，給酸老漢尖聲尖氣地說：“虧你沒有去。去了沒啥勁道，咳，人家一個個牛皮烘烘的，把咱瞅成個啥不是�！�
　　說畢，民辦老師還特意囑咐了一句：“以后那些撇油花的人來了，甭搭理�？淳烤股妒抢膊皇恰！�
　　本不該開會去的人，在老漢跟前亂拉風(fēng)閘。瞎馬攬露水。酸把梨老漢莫名其妙地把村長和頂替人的“不是”攬在自己心里了，一句憤憤之詞脫口而出：“咋個是啥不是啥，組長們下來，該叫爺?shù)臅r候，照樣叫爺�！�
　　這一帶的山民，把凡是吃官飯的干部統(tǒng)稱組長。以前的年成，下鄉(xiāng)的工作組多春去秋來多如牛毛，工作組的干部，群眾都叫組長，約定俗成，相沿成習(xí)，經(jīng)久不改，不管你是搞文藝的還是行政干部。誠如那年月四個兜的千篇一律的干部服一樣，灰不溜秋的，有啥識別頭。
　　“民間老藝人，您老給我們好好唱幾首，我們是專程向您求教來的�！贝┲�整齊的組長們打開本本子，恭恭敬敬。
　　“老師，老大爺，您把最精彩的花兒唱給我們聽聽，哎，就是那些最原始，最帶有人性味，最夠味，最帶有鄉(xiāng)土氣息的�！边�有那些如花似玉水靈活現(xiàn)的大姑娘，一口一聲“老師、老大爺”，把酸老漢叫得舒坦坦的。
　　這時候，每當(dāng)這時候，正是老漢感到最愜意的時候。支書，或是生產(chǎn)隊乃至后來的村委會主任，派人四處喊山，把手筒成喇叭狀：“喂酸把梨阿伯……酸把梨……工作組來找你，快回家吧！”聽到山谷回應(yīng)的呼喚聲，老漢心里不知有幾多慰藉，幾多欣喜。此時，也只有在此時，老漢并不急忙應(yīng)聲，也不吭聲，總是磨磨蹭蹭地，不急不慢地，悄悄地踱步回去。
　　有些壞小子，派他們喊山的時候，聽不見老漢的應(yīng)答聲，便怪腔怪調(diào)地給你胡喊：
　　“喂，酸爸，來了幾棵嫩白菜，快些彈來啊�！币宦犨@些不恭敬的微詞，老漢便氣不打一處來：“這些驢日的壞小子，下三爛。”其實這倒也怪不得幾個小青年。這也是有因而來，有感而發(fā)的。一次省城藝校來了一位女教師，帶著兩個粉嘟嘟噴香香的女學(xué)生，到這山溝里來學(xué)“山味”的。據(jù)說學(xué)美聲唱法的改唱花兒沒有花兒味兒。她們是準(zhǔn)備參加西北民歌薈萃大獎賽的�？粗鴥蓚�漂亮小妞兒粉嘟嘟的臉蛋，老漢口里卻冒出了兩句白牡丹令：
　　尕妹妹活像是嫩白菜，
　　一指頭彈出個水來。
　　滿院子的人哄堂大笑。酸老漢的老伴正在給客人們燒火做飯，在廚房里側(cè)著耳朵細(xì)聽，見笑聲暴漲，便揮著搟杖，罵罵咧咧地：“老東西，沒個正經(jīng)�！蹦莾蓚�女演員倒毫不介意，一個用手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一個毛瞰瞰大眼睛里笑出了一滴晶瑩的淚。
　　嘚兒駕！酸老漢趕著毛驢，驢蹄子把路面敲得塵土撲撲迎面，幾輛摩托車呼嘯而來。擦身閃過的當(dāng)兒，戴頭盔的主兒，故意把嘟嘟嘟的響聲弄得山響，驚得灰叫驢，在路邊的埂壟上直撲騰，要不是老漢眼疾手快，死死攥住驢韁繩，差點把馱子的洋芋口袋也掀翻了。更氣惱的是，摩托車后坐上一個仰脖子喝啤酒戴墨鏡、披肩發(fā)的時髦女郎，一個猿舒長臂，把空酒瓶扔在離老漢不遠(yuǎn)的路當(dāng)中。砰的一聲，碎片四濺，留下一陣陣?yán)诵�，進太子山賞秋去了�？礃幼樱�他們不是冒了尖的山戶，而是城里發(fā)了財?shù)摹版移な俊眰儭＠蠞h想立馬編上一句花兒罵上幾句，又一想，摩托車早已揚長而去，罵給誰聽，算了。
　　“龜孫子們，牛個×哩�！睉崙嵙艘痪�，眼睛里卻刺芒芒的，那些碎了的綠玻璃碴兒直閃亮兒：“說不準(zhǔn)，這些玻璃碴兒把莊稼人的架子車胎給扎破哩�！彼崂蠞h便俯拾著，把那些碎玻璃碴兒從山路上拾起來扔進小溝里。又一想，棄物害原主，摩托車回來，玻璃碴把輪胎給扎了，這前不著店、后不挨村的，上哪里修補去？
　　毛撒啦細(xì)雨里抓螞蚱，
　　我看你蹦里么跳哩。
　　輕輕唱了一句，又覺得有點悔意，似乎不該拾那些玻璃碴兒�！俺抢锏拇鬆敚�孽障沒惜頭。”這使他又想起來氣的事兒：大前年，他到蘭州去看望在一家農(nóng)民建筑工程隊當(dāng)民工的大兒子。大白天，民工們干活，老漢在大街上轉(zhuǎn)了幾天，突然想起一個人來，那人下鄉(xiāng)采風(fēng)時，曾給他留下一張紙條，寫著單位、住址、姓名。老漢第一次進省城，怕遇著個什么事兒，防備著，把紙條也帶在兜里。光在街上轉(zhuǎn)悠也沒啥意思，找這個人諞會閑傳去。于是東尋西覓，拿上紙條打問，找上門了。那人戴著厚厚的兩片眼鏡坨子，瞪了半天，說：“你不是剛拿二十個雞蛋換走我的幾件舊衣服嗎？怎么又來拾便宜來了，去去去，看我忙成啥樣兒�！�
　　老漢心里涼了半截，這個眼鏡坨子，在我家吃住半個月，給他還唱了一肚子兩肋巴的歌，怎么現(xiàn)在拿出這一副嘴臉來，把我當(dāng)成“倒蛋”的二爺。老漢把紙條往那人懷里一塞：“誰稀罕你，到我家里嘴甜成蜜罐罐，一口一聲‘爺’，現(xiàn)在裝開‘尕拉雞’來了�！�
　　眼鏡坨子看著紙條，莫名其妙。大概他幾十年下鄉(xiāng)采風(fēng)的人認(rèn)識得太多了，一時想不起來，這個萎靡的采風(fēng)者，等他猛醒過來，奔出門外，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了。
　　自那以后，老漢家里來了采風(fēng)的藝術(shù)家，他一照面就說：“你們城里人，說不成……”鬧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氣歸氣，進門就是客，酸把梨老漢依然給他們唱那些各種各樣的鄉(xiāng)調(diào)調(diào)、野曲曲，不過那以后，他開始耍開“奸”，使開“滑”了，萌生了捉弄一下的念頭。
　　一次，老漢對面坐著一個也戴著眼鏡的采風(fēng)者。
　　老漢瞇縫著眼，瞧了半天，不開尊口。好，給他胡哼哼幾句沒令沒調(diào)，摸不著門道的。
　　于是老漢信口胡拐。采風(fēng)者手下書寫不停，一邊也哼哼嘀嘀地?fù)u頭晃腦，把老漢胡拐的調(diào)原模原樣用簡譜記下來，高興得直拍大腿：“太好了，這首花兒令我就從來沒聽過，可能是一首蒙塵已久的古歌，到底讓我給發(fā)掘搶救出來了，太謝謝了�！蹦贻p的采風(fēng)者緊握著老漢的手，激動地問他是哪一帶流傳的。老漢信口開河，老實說，也確被采風(fēng)者突發(fā)的激情所感染，隨意侃侃，把音樂學(xué)院剛畢業(yè)的音樂學(xué)士聽得雞啄小米直點頭。
　　本想是捉弄人的，倒成了絕唱，老漢唱過也就忘了，那學(xué)士改頭換面，譜成一首新曲子刊登在《西部歌曲》雜志上，又被好幾個走紅的西部歌星傳唱。這個，酸老漢自然也是不知曉的。
　　“酸爸，上哪里酸去哩？”昨個傍晚，老漢擋完羊回來，吃罷飯，正想去村口的閑話臺上散散心。猛剎里巷道里冒出個尖聲氣兒，細(xì)細(xì)一打量，原來是鄉(xiāng)政府的民政干事，原來的民辦教員。這家伙路子廣教員一轉(zhuǎn)正，就不想當(dāng)娃娃頭了。
　　語氣間明顯帶著揶揄味，老漢十分的不高興。把頭扭到一邊，故意裝作沒聽見。
　　“哎，酸爸，你先甭拿架子啥�！贝笞炻�蘇姆一見老漢便齜牙咧嘴地笑，話匣子一開，瓦缸里倒核桃，“酸爸，絕了，前個子我到城里去，那些小攤小鋪上，收錄機音量放得大大的，你猜錄音機里唱的是啥？咳，唱的是你，酸把梨，都是些你老漢家唱過的酸把梨令，歪啦啦調(diào)。哪個攤子上唱的聲音大，哪個攤子上擠的人就多，小媳婦大姑娘，青皮光棍胡碴子漢，還有臉上長滿騷疙瘩的尕小伙，一個勁擠著聽，邪了，見了個陣勢，滿街道的酸把梨�！�
　　老漢迷瞪著眼，斜眥眥瞅著大嘴。
　　“不信了，你個人看去，阿個哄你是這個。”大嘴曼蘇姆把伸出的小拇指蹺得老高老高。
　　“這是咋回事，他人在這搭，聲音怎么會跑到河州城去了呢？”民政干部裝傻賣瓜的那尖聲氣一冒，老漢的主意反而倒定了，他決意去一趟河州城，也瞧瞧那陣勢去。
　　嘚兒駕！腳底下一塊土坷垃一絆，老漢打了趔趄，差點絆倒了。
　　野雀兒登枝的登空了，
　　白楊的樹枝上臥了；
　　平地里走路者絆倒了，
　　人老是老已久了。
　　老漢即興作歌，不禁黯然神傷！唉，記憶之弦，隨著年齡的嬗娣，倒變得越來越脆弱，也越來越清晰，這一輩子跟花兒攪拌湯，曾有過神來之運嗎？
　　哦，有過，當(dāng)然有過。十七歲那年，跟上堂哥走腳戶。晚夕里在一家小店打尖，久久地，聽見破格子窗扇燈光昏暗，有個女子嚶嚶哭泣。堂哥是老出門人，燙了腳先睡了。他倒一整夜毫無睡意，起夜起了好幾回，提著褲子，在半截子攔馬墻頭邊呆若木雞，望著那個小窗，屏神細(xì)聽著那悲切切的哭訴，漸漸地，他聽明白了。原來，那年輕女子的丈夫被國民黨的馬家隊伍抓了壯丁，一個逃回來的連手說，她丈夫在逃跑的時候，被當(dāng)官的發(fā)現(xiàn)，給一槍崩了……起夜回來，尕腳戶哥狠勁搖醒了堂哥，迷迷糊糊中，堂哥一骨碌爬起來，往外跑，以為出了啥事情，一會兒回來，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幾腳：“驢日的狗松貨，睡夢里日的啥鬼。”尕腳戶哥卻說：“阿哥，你甭罵，我給你唱一段花兒�！薄安宦�，驢日的，半夜三更的，你勾子癢了吧�！碧酶缑深^就睡，可這一折騰，二回里卻怎么也睡不著，便輾轉(zhuǎn)起身，抱住膝蓋：“哎，尕兄弟，唱就唱吧，唱一個寒磣些的。”堂哥也被夜的悲涼的某種氛圍所感染。于是尕腳戶哥從頭到尾把個麻五阿哥唱了個溪水跌坡，對面那個小窗戶的女人不再哭了。
　　尕腳戶哥歌興方酣，又換了一個調(diào)：
　　酸把梨嘛就酸地來者喲，
　　小六連哎呀哎嗨沒入了味，
　　沒入了味呀就，
　　尕酸果嫩呀哎嗨，
　　咋這么嫩了；
　　一顆顆么就淚泡來者喲，
　　小六連哎呀哎嗨揪肝肺，
　　揪肝了肺呀就，
　　苦命人苦呀哎嗨，
　　咋這么苦了。
　　尕腳戶哥唱的這段令調(diào)，其震撼人心處，還不在于它的歌詞上，而在于它七滑八顫的曲兒上，他把這首“花兒”唱得撕心裂肺，唱得鬼泣神驚。
　　第二天，尕腳戶哥與他的堂兄又上了路。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手提包袱的尕媳婦在后面跟著。堂兄在尕腳戶的后背上搗了一拳頭：“驢日的，你唱著把麻達闖下了。”
　　尕腳戶卻又唱起來：
　　騎上個尕驢趕上個牛，
　　身后頭跟的是尕聯(lián)手；
　　有人的地方你自家走，
　　沒人了我把你捎在驢背后。
　　那個女人三腳兩步跟上來了來到跟前看，憨敦敦的那么年輕。她怯生生地，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唱酸把梨的阿哥，你是個好心腸的人�！焙髞硭�便成了他的婆娘。
　　哦，酸把梨。原來第一聲稱他為酸把梨的，竟然是他的婆娘。
　　嗨，不知不覺，怎么就到了繁華的團結(jié)路。心里想事腳步快。酸老漢醒過神兒來，忙牽起灰叫驢的韁繩，橫貫街中心的一條大馬路。雖然名字就叫馬路，可是決不讓牲口走過去的，就是那些大小機動車輛，走走停停，都得聽洋灰桿上橫架的紅綠燈指揮。城里人就是道道子多，你有啥法兒。他得從一條小巷道，繞過農(nóng)貿(mào)市場。洋芋口袋一卸馱子，敞開袋口，買主馬上蜂擁而至，大西山的洋芋又大又綿，名聲早叫響著哩。
　　“多少錢一斤？”
　　酸老漢想打聽打聽今天的行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兩、兩毛�！崩蠞h把毛字拖得很長，毛字的后面想拖出個五來，拖了一陣，終究沒有拖出聲來
　　“兩毛錢，這一口袋我全要了，走，馱到我家里。”秋后，正是城里人貯備冬菜的當(dāng)兒，從那干脆的口氣上，老漢就知道，這個買主拾了便宜。
　　“拾了拾子，一個人要，也圖個省心我還辦要緊因干哩�！�
　　四張大團結(jié)和幾張毛毛子一卷，塞到夾衣下面的兜兜里。趕著毛驢，徑直往攤鋪如云的三道橋方向走。
　　一家小賣部里，十幾個青年男女在柜臺外面擁擠著，不知在搶購什么熱門貨。錄音機正播放著“花兒”音樂，一段音樂沒完，一陣緊鼓敲得喲，好像把一幫驢趕上了平房頂，“咚咚兒咚，咚咚兒咚”，直震得你心驚肉跳，半天，才憋出一聲響遏行云、柔如琴弦的唱腔：
　　酸把梨么就酸呀來者喲，
　　小六連哎呀哎嗨沒入了味。
　　酸老漢的腳掌如像釘了鐵釘，他一動不動。
　　小店鋪里嘰嘰喳喳地吵成一片：
　　“這酸把梨調(diào)，干散者尺碼沒有�！�
　　“去去去，主要是迪斯科伴奏的效果好�！�
　　“馬賽仲，這小子也成了走紅的歌星了，西部華聲音響出版公司也居然給他出版磁帶。”
　　“馬賽仲是我的鐵哥兒們。眼下正夜夜在芳蕾舞廳伴唱。怎么，想認(rèn)識一下嗎？”
　　“這小子一場伴唱，能撈多少錢？什么，才三十，太掉價了，人家全國的名歌星一場好幾千呢�！�
　　“音響出版公司才給他七百多稿費。一場舞會伴唱三十塊，不少了，夠我一個小職工十來天的工資�！�
　　…………
　　“哎哎哎，你們究竟買不買磁帶。”
　　“買買買，七塊就七塊，現(xiàn)在什么都漲價，物價委員會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一盤花兒磁帶也給你漫天要價，你們這些個體戶夠歪的了�！�
　　酸老漢站著，站著，在亂嚷嚷的吵吵聲中仔細(xì)捕捉住每一首“花兒”的靈魂。這一句句歌、一節(jié)節(jié)音符，在他的聲帶上不知流瀉、洗練了多少次，如今卻讓一年輕人傳遍了很多地方，老漢的心震顫了。他情不自禁也擠了上去，買了一盤。他注視著封面上身穿西裝、頭戴白帽的英俊小伙，慨然贊嘆了兩句：“對，馬賽仲，這娃，攢勁！”
　　馬賽仲，是一個縣文工隊的聲樂演員。年初，他從民族學(xué)院音樂系進修回來以后，曾帶著冰糖、桂圓、細(xì)茶，到他酸老漢那里學(xué)過歌。老漢上山，他幫著擋羊；老漢犁地，他幫著吆牛，一住二十多天，老漢把一肚子兩肋巴的歌全叫這小伙子的赤誠抖摟盡了。臨走的時候，老漢對這位年輕人戀戀不舍。如今，他繼花兒王蘇平、朱仲祿以后，第三個出版了個人專輯磁帶，而又暢銷“花兒之鄉(xiāng)”，當(dāng)然夠攢勁得了。突然，老漢想見見馬賽仲，跟他好好聽一聽，可不知他在哪里，聽說他在這座小城的一家迪斯科舞廳里伴唱，在萬頭攢動的大街上能碰到他嗎？
　　老漢牽著毛驢在尋覓著。
　　大嘴曼蘇姆說得一點兒不錯，“花兒之鄉(xiāng)”首府的這大街小巷里，攤攤鋪鋪的錄音機里都漫著酸把梨調(diào)，老漢適才連吃了三碗甜麥子，聽說這甜麥子水水里也含有酒精，老漢的確有點醉了。
　　“酸把梨汁，酸把梨汁！”
　　一個小青年站在一只大白箱上，手里提著幾瓶黃水水，在大聲兜攬生意：“這是我們飲食服務(wù)公司最新產(chǎn)品，經(jīng)科學(xué)鑒定，它比沙棘汁還要營養(yǎng)豐富，酸甜適度，解渴消暑，提神健腦，賞心悅目，味美價廉，可口可樂……”
　　這小青年嘴巴真夠利索，四個字一套，一口氣說了一大串串。
　　“多少錢一瓶？”有人抿著干嘴唇，著急地問。
　　“一塊四一瓶，來遲的不得了�！�
　　盈盈的笑中，顧客們紛紛掏錢嘗鮮。
　　酸老漢也微微感到有點口渴，當(dāng)他想到滿山滿山熟落的酸把梨，鋪滿自家擋羊的小山溝時，卻不愿意掏一塊四毛錢。
　　“咳，沒想到這山溝里的酸把梨，如今也值開錢了�！�
　　老漢笑憨憨地，把毛驢拴在一個木樁上，踏進了城外一家小茶館。茶攤鋪為了招攬生意，家家都備有錄音機。
　　酸把梨么梨就酸呀來者喲……
　　原載于《民族文學(xué)》1989年第9期
　　作者簡介：馬自祥（1949—），筆名舍·尤素夫，甘肅東鄉(xiāng)族自治縣鎖南鎮(zhèn)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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