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鋪百子帳,待障七香車。
西市里的夾纈屏風(fēng)圖,太極宮里的一夜風(fēng)云變,終于都成為了庫狄琉璃生命中的過去,穿著青色的嫁衣,拿著遮面的團(tuán)扇,她將成為“天煞孤星”裴行儉的新婦。她知道他是隋唐名將的遺腹子,知道他的多年蹉跎和無雙智計,也知道他將創(chuàng)下比父兄更輝煌的傳奇。
她不知道的是,在滿門殉國的慘痛過往背后,隱藏著永遠(yuǎn)不可見諸天日的野心與陰謀;在高門大族的無暇名聲下面,掩蓋著貪得無厭的巧取豪奪和冷酷算計。
深宅大院里,處處都是考驗與陷阱,作為裴行儉的妻子,她的路途注定步步驚心。她該如何應(yīng)對,才能讓權(quán)勢熏天的仇敵自食苦果?
朝廷后宮中,廢后風(fēng)波正愈演愈烈,作為武則天的政敵,他的命運似乎無法更改。她該如何選擇,才能與情深不渝的夫君攜手風(fēng)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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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lán)云舒
女,生于湖南,居于北京。學(xué)過幾個專業(yè),碼過各種文章,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最愛干的事情是宅著,最愛碼的文字是小說。原因無他,人生平淡,性格疏懶,而心底那些或波瀾壯闊或飛揚跳脫或夢斷魂傷的狂想,也只能寄于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并與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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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久別重逢 相見時難
第二章 榮辱不驚 善惡有報
第三章 暗潮洶涌 收買人心
第四章 初次交鋒 再訴衷腸
第五章 熏天富貴 赤子心腸
第六章 謠言紛紜 貴客臨門
第七章 不足為患 自相殘殺
第八章 辭舊迎新 人約黃昏
第九章 往事如煙 緣分千年
第十章 柴米油鹽 任重道遠(yuǎn)
第十一章 高僧風(fēng)采 采購學(xué)問
第十二章 鋪房之日 迎娶之時
第十三章 碧海情天 花好月圓
第十四章 洗手做羹 再見高人
第十五章 今日長輩 當(dāng)年隱情
第一章 久別重逢 相見時難
第二章 榮辱不驚 善惡有報
第三章 暗潮洶涌 收買人心
第四章 初次交鋒 再訴衷腸
第五章 熏天富貴 赤子心腸
第六章 謠言紛紜 貴客臨門
第七章 不足為患 自相殘殺
第八章 辭舊迎新 人約黃昏
第九章 往事如煙 緣分千年
第十章 柴米油鹽 任重道遠(yuǎn)
第十一章 高僧風(fēng)采 采購學(xué)問
第十二章 鋪房之日 迎娶之時
第十三章 碧海情天 花好月圓
第十四章 洗手做羹 再見高人
第十五章 今日長輩 當(dāng)年隱情
第十六章 歸寧之日 前事如夢
第十七章 疑竇暗生 拔刀相助
第十八章 不速之客 有女傾城
第十九章 端午之局 攻防轉(zhuǎn)換
第二十章 盛情相邀 各自布局
第二十一章 再見裴炎 小道消息
第二十二章 宴開芙蓉 語帶機(jī)鋒
第二十三章 忽聞相召 驚遇故人
第二十四章 將計就計 無心插柳
第二十五章 天理循環(huán) 所謂報應(yīng)
第二十六章 宮中巨變 厭勝真相
第二十七章 山雨欲來 正中下懷
第二十八章 不恥為伍 釜底抽薪
第二十九章 不避不退 無憂無懼
第三十章 絕妙好棋 絕世名帖
第三十一章 宰相會食 禍亂之始
第三十二章 順?biāo)浦?無可辯解
第三十三章 剛則易碎 興師問罪
第三十四章 魂斷夢傷 無可阻擋
第三十五章 有仇報仇 請君入甕
第八章 辭舊迎新 人約黃昏
永徽六年的元日,整個長安城都比往年冷清了許多。宗室大臣都隨皇帝去了昭陵,許多豪門大宅,連門口掛的燈籠桃符似乎都比往年黯淡。不過長興坊的蘇將軍府卻是例外,成日間只聞笑語不斷,來往的賓客比往年多了好幾成;到了正月初六這天,府里的幾株臘梅也湊趣的凌雪怒放,更添了一份喜慶。
眼見日頭漸漸西斜,蘇府上房西間的直欞窗下,隨著銀剪在紫色帛片上的轉(zhuǎn)動,一個頭戴雙髻花冠、雙手上揚、裊裊婷婷的美人兒漸漸露出了輪廓,只是剪到最后一角衣裙時,握著銀剪的那只手不知怎地一抖,飄飛的裙裾頓時斷成了兩截。
正低頭看得入神的羅氏不由頓足嘆道:“可惜了!”。
琉璃嘆了口氣,隨手便想把帛人扔掉,羅氏忙搶到手里:“不過是衣角略短了些,用來粘屏卻還是不錯的!
琉璃嘻嘻一笑:“嫂嫂便對琉璃這般沒信心?”
坐在另一頭的于夫人抬眼笑道:“知道你是個巧的!”說著也把自己剪好的帛人拿起來端詳了兩遍,長長的嘆了口氣,“我原覺得自己剪的也不錯,和你剪的這美人兒放在一起,卻只好幫她掃地牽馬了!”
琉璃和羅氏看著她手里那個身材粗壯、圓頭圓腦的帛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這還是琉璃第一次剪“人勝”。故老傳言,女媧造人之時,初一造了雞,初二是狗,初三是豬,初四是羊,初五是牛,初六是馬,到了第七日上才造出人來,因此正月初七便是人勝節(jié)。明日的長安城里,人人發(fā)髻之間、家家屏風(fēng)之上,都是用五彩絹帛或金銀紙箔剪成的“人勝”。
眼見羅氏把她剪壞了衣角的的帛人和于氏剪的那個都粘在了屏風(fēng)上,琉璃忙集中精神又剪了幾個,放下剪刀時,才覺出胳膊手指都有些僵了。
于氏早剪得不耐煩了,見琉璃放下剪刀,忙把剪刀一扔,“有這么些盡夠了,你的可以用來飾發(fā),我和阿羅剪的粘屏上,意思到了就好,我還是去廚下看看明日的煎餅和長命面準(zhǔn)備得如何,不然你那義父又該有說了!闭f著忙忙的走出門去,仿佛晚走一步便會被拉住一般。
琉璃和羅氏不由相視而笑。琉璃站起身子,甩了甩胳膊,又活動了一下手指,愈發(fā)覺得酸疼,只是看著蘇家給自己準(zhǔn)備的這間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奢華的房間,嘴角還是翹了起來。
她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年節(jié),自己居然可以過得如此快活。
那日楊老夫人接到消息就火急火燎的趕往了行宮,她自然不可能追去,在武家住著又尷尬,好在第二天于夫人便來接她了。琉璃原想著也就是小住幾天,沒料想武昭儀的身子不好,楊老夫人索性守在了那邊,說是小皇子滿月之后才會出宮。
琉璃一面一日兩遍的打發(fā)阿霓回去探問消息,一面卻暗自歡欣鼓舞——于夫人開朗直爽,羅氏聰明隨和,兩人都是愛說愛玩的性子,每日里不是搗鼓各種為年節(jié)準(zhǔn)備的各種吃食和玩意兒,就是帶著琉璃應(yīng)酬客人、四處采購,加上羅氏的那對寶貝兒子蘇槿蘇桐正是調(diào)皮的年紀(jì),雖然蘇定方與蘇慶節(jié)都隨帝謁陵,日子卻半點也不冷清。半個月下來,琉璃倒是認(rèn)識了好些武官家眷,和陸瑾娘也見了兩面。
待得初四蘇氏父子終于伴駕回城,蘇家越發(fā)熱鬧起來。只是琉璃心里總有些空落:隔壁的那個孤家寡人,如今是守著那空落落的房子,還是跟那些面和心不合的族人周旋?或許就是因為自己,他連這邊府里都不大方便過來了!
眼見天色欲晚,琉璃又剪了十幾個各種質(zhì)地顏色的人勝和若干花花草草出來,想了一想,還是選了兩對人勝出來拿在手里,低聲對羅氏道:“嫂嫂……”
羅氏看了她一眼,笑著接到手里,又找了個七八歲的小丫頭過來,“去把這些送給隔壁的九郎,讓他珍惜著些!
小丫頭清脆的應(yīng)了一聲便跑了。琉璃臉上發(fā)熱,只好低頭接著剪絹帛,羅氏上來拉住了她的手,“好妹妹,你再剪下去,明日手該疼了,阿家還饒得了我?咱們一起出去看看,這時辰晚膳也該好了。”
琉璃只得丟了剪子,跟她到了上房里,果然大食案上已經(jīng)擺好了晚膳,蘇槿蘇桐在屋里跳來跳去,滿屋熱鬧,心里卻不由又嘆了口氣,耳邊仿佛響起了裴行儉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有人陪我用過飯了!
門簾一動,蘇定方大步走了進(jìn)來,看見琉璃,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琉璃微覺納悶,仔細(xì)一看,他又恢復(fù)了平日笑瞇瞇的模樣。
好容易吃過晚飯,羅氏將琉璃拉到一邊,笑著將兩個人勝放在她手里:“來而不往非禮也!
兩片小小的金箔,剪成了一男一女兩個抓髻娃娃的模樣,輪廓雖然簡單,卻自有一種古拙雅致的韻味——裴行儉居然連人勝都會剪,而且比自己剪得還好!琉璃愣了好半晌,不由扶額苦笑。
第二日是人勝節(jié)的正日子,蘇家自然又是一番熱鬧,吃紅豆、喝七樣羹、煮長生面、送煎餅,禮尚往來的直鬧了一日。而人日過后,便迎來了長安城一年中氣氛最悶騷的那幾天:上元節(jié)就在眼前,家家戶戶都要挖空心思的做花燈,年輕男女要挖空心思的準(zhǔn)備奇裝異服,主婦們則要挖空心思的準(zhǔn)備各種應(yīng)節(jié)小吃。
于夫人提前兩日開始做起了上元節(jié)最不可或缺的“焦糙”,琉璃也到廚下去看了一回。卻見蘇家的廚子用麻油調(diào)好了一盆面,備好一盆餡,再煮上一鍋水、一鍋油。待鍋熱了,先抓了團(tuán)餡料到油面里團(tuán)了團(tuán),手上一捏,再拿篦子略略一刮,便成了一個中間包著餡料的面團(tuán)兒,把它丟到水里煮熟,又瀝了水丟到油鍋里炸上兩遍,一個個放到盤中還滴溜溜滾動的金色小球便出現(xiàn)了眼前。
琉璃恍然大悟:這不就是炸湯圓么?
到了下午,羅氏卻又拿出了好幾盞花燈,說是“孩兒燈”,要送給那些家里希望添丁的親朋好友。琉璃聽得明白,忙在每盞燈上都畫上了個大頭娃娃,于夫人和羅氏拍手叫好,送燈的下人回來時也是各個喜笑顏開——他們拿著燈一路上出了不少風(fēng)頭,得的封兒也格外豐厚。
到了十四這日,正是上元三日放燈的第一天。吃過早飯,琉璃便對阿霓笑道:“這個年節(jié)倒是讓你這邊陪了我十幾日,家里也不得團(tuán)聚,這兩日你便回去,過了十六再回來!卑⒛拮允窍日f不必,見推辭不過,才笑著告辭而去。
琉璃松了口氣,裴行儉說過,“你只要出來觀燈,我自然能找到你”,她還真不想帶上阿霓……
待她到了上房,羅氏正讓幾個婢女擦洗面具,卻見都是做得極精巧的木制面具,有做成獸面獠牙的,有做成金剛怒目的,也有做成豁牙丑角的,造型夸張,各不相同。最多的卻是一種白須胡老的面具,足有五六個。琉璃試著一戴,倒也貼合輕巧,雙眼口鼻處都留有空洞,視物說話均是無礙。
蘇槿蘇桐也一人搶了一個,奈何臉兒太小戴不上,琉璃便找了兩張硬紙,用剪刀裁出兩張小面具,按照兩人的五官剪出眼睛嘴巴,又磨了墨,調(diào)了朱砂和雌黃,將面具畫成了兩個小虎頭,打孔后用紅繩系在了兩人雙耳上。一屋子人無不拍手叫好,蘇槿蘇桐更是高興得滿屋子亂躥。
眼見天色將黑,于夫人忙把裝備好的焦糙、粉果、面繭都物都端了上來。那粉果也是帶著甜餡的小圓面點,面繭則是做成梭子狀的面果子。每個人按規(guī)矩都先拿了一個面繭,蘇桐吃得最快,呸的一聲吐了個小木片出來,上面畫著小小的元寶,眾人頓時一陣大笑。蘇定方卻是吃出了一個畫金印的木片。羅氏便笑道:“阿翁今年莫不是要掛帥出征?”琉璃知道了這里面的機(jī)關(guān),吃到中間時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果然咬到一個硬物,忙拿出來一看,木片上畫的卻是一頂花冠,于夫人與羅氏頓時拍手大笑,“這個最應(yīng)景!”
一頓飯胡亂吃完,琉璃回去換了出門的衣衫,找出一支光潔的銀簪將那對金縷人勝穿在簪頭之上,插在了發(fā)髻中,對鏡一照,心里多少有些撲騰。
她定了定神,快步走回上房,一掀簾子,不由呆在了那里:屋里站著四個身量苗條的婢女,人人臉上戴著一樣的白須胡老面具,一眼看去宛如四胞胎!
羅氏見琉璃進(jìn)來,不由分說也給她戴上了一個,又拿了五件白色披風(fēng)給她們披在了身上,站開兩步端詳了幾眼,拍手笑道:“這下再也分不出來了!”
琉璃愈發(fā)茫然,正要開口詢問,蘇定方也踱了進(jìn)來,仔細(xì)打量著幾個人,點頭不語。突然看見琉璃的發(fā)髻,笑著一挑眉頭,走上一步,伸手將那支穿著人勝的簪子,戴在了琉璃身邊同樣戴著面具的婢女頭上。
琉璃忍不住叫了一聲“義父”。
蘇定方笑吟吟的轉(zhuǎn)過頭來:“守約前幾日和我打了一個賭,賭的便是他今日能不能帶走你,說不得要委屈你片刻了!彼哪抗庠诹鹆讉人身上掃了一遍,眉宇間多了幾分飛揚:“咱們這便出門!”
這算是怎么回事?琉璃還沒回過神來,已被眾人嘻嘻哈哈的擁簇著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剛剛變黑,滿城的空氣里似乎都涌動著一股躁動。家家戶戶門前都掛出了花燈,有些宅子門口還做出了高矮不等的燈樹。各處的路口或坊門都設(shè)著彩燭輝煌的燈棚、燈樓。長興坊中,一座兩丈多高的樓宇被燈火映造得華彩輝煌;親仁坊門口,則是一棵足有三丈高的燈樹,五彩燈籠把樹下的牽手踏歌的女子們也映得五色斑斕;再往東走,到了東市南門外,長街北面一溜燈棚連著戲臺,臺上燈明如晝,臺下人頭攢動,正是上元節(jié)最受歡迎的歌舞百戲。
大道上更是人流盈塞,騎著繡鞍駿馬的多是少年郎君,坐著碧油香車的自是妙齡仕女。馬逐香塵,詩挑碧帷,是處處上演的風(fēng)流戲碼。人群中穿華衣、戴面具的年輕男女同樣隨處可見,有些看著嬌小玲瓏,卻束發(fā)包頭,踩短靴、挎長劍,有的身材高大,卻是頭簪鮮花,身披彩帛,當(dāng)真是雌雄莫辨,讓人眼花繚亂。
琉璃看著眼前這歌舞喧天、燈燭匝地的繁華勝景,心里卻只想苦笑。
蘇家沒有備車,只是由蘇氏父子打頭,十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仆將女眷們牢牢的護(hù)在當(dāng)中,看去不過是尋常富家出游的陣仗,但隊伍中多了這五個身形相形、打扮相同的女子,還是引來了無數(shù)嬉笑指點。
琉璃有些懷疑,現(xiàn)在給她一面鏡子,她都未必能一眼找出哪個是自己……裴行儉再神機(jī)妙算,又怎能認(rèn)出她來?更別說突破這仆從的護(hù)衛(wèi)把她帶走!
東市的橫街上,越往東走人流便越擁擠,一路上不但北面的臺上有百戲和參軍劇可看,人群中也不時會出現(xiàn)各色藝人的身影,或是抗鼎、吞劍,或是走丸、吐火,蘇家眾人顯見已看得目不暇接,騎在男仆肩頭的蘇氏小兄弟更是歡欣鼓舞,只是一個要往東去看繩技,一個卻要去看耍大桿的,鬧了個不休。
蘇定方卻是神色警惕,目光一刻不停的掃來掃去。眼見一行人已然過了最熱鬧繁華的所在,前面就是東市的東南角,人流明顯變得稀疏起來,卻依然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的眉頭不由漸漸皺了起來。
蘇家一行人的旁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隊戴著儺舞面具的紅衣漢子,看見蘇家這幾個一般打扮的女子,也指點著笑了一番。蘇定方回頭看了一眼,見他們的身形舉止分明是市井中人,便沒再多看,依然四下打量尋找。
再往前走,一個胡人正在街中表演幻術(shù)吞劍,這把戲不算罕見,四周圍著看的也不過是些老人婦孺。蘇家人從旁邊走過時,那胡人正在把一把長劍慢慢從口中拔了出來,戴著老虎面具的蘇槿高聲叫道:“那胡子,再吞一次!”
胡人嘻嘻一笑,突然手上變出一點火光,一張口,一道長長的火龍對著這邊就噴將過來,圍觀之人連同靠近這胡人的幾個男仆猛不丁都唬了一跳,紛紛后退,蘇家的隊列頓時散亂起來。另一邊儺舞的漢子不知怎么的,突然發(fā)聲喊也擠了過來。待到蘇定方回頭看時,自家那幾個穿著同樣的披風(fēng)女子早已陷在了散亂的人流中,一個戴面具穿紅衣低頭走路的高個男子突然直起身子,從儺舞隊伍后閃現(xiàn)出來,一把拉住了頭上戴著人勝的女子,轉(zhuǎn)身便往人群外面走。
蘇定方呵呵一笑。他雖已經(jīng)過了六十,身手卻依然矯健,幾個箭步從人群里擠了過去,一把牢牢的抓住了那高個男子的手腕:“好一招渾水摸魚!”突然覺得有些不對,笑容一滯,伸手就揭開了那男子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面,是一張中年短須男子的面孔,對著蘇定方忙不迭的鞠著躬,滿臉堆笑,“蘇將軍恕罪,小的不是故意冒犯貴府女眷,我家阿郎有命,小的不敢不從!
蘇定方忙回頭去看,卻見自家男仆畢竟訓(xùn)練有素,早已重新圍攏過來,于夫人、羅氏并兩個孩子都安然無恙,只是那穿著白色披風(fēng)的,卻少了一個!
東市路口往南去的人流里,摘掉了面具的琉璃悶聲不響的往前走,忍笑幾乎已忍到內(nèi)傷。她身上那件顯眼的白披風(fēng)外已加了一件嬌艷的海棠紅緞面披風(fēng),而披風(fēng)的主人正緊緊的握著她的手,戴著踏搖娘面具的臉上自是看不出任何表情來。
兩人進(jìn)了最近的靖恭坊,又在坊里拐了兩個彎,不知怎地已走進(jìn)一條僻靜的小巷。琉璃這才停下腳步,向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棵大樹遮住了外面的情形。她借著附近大門上掛著的花燈,仔細(xì)看了看眼前之人臉上那做哀戚狀的美女面具,忍了一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剛才的混亂之中,她被這位高個“美女”一把拉住時還真是嚇了一跳,若不是那聲熟悉的“是我”,她怎么也不會想到……
面具慢慢的掀起,露出裴行儉那張清俊的面孔。他的頭發(fā)高高束起,本來戴的那朵大紅絹花也早已被丟掉,披風(fēng)下穿的是一件的碧色圓領(lǐng)窄袖袍子,袖口下擺處被燈光一照,看得見有雅致的竹葉暗紋,正是琉璃送他的那件冬袍。此刻,他看去已沒有半分剛才的“妖嬈”風(fēng)姿,反而比平日更清爽幾分。
看著眼前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的琉璃,裴行儉搖了搖頭,嘴角卻揚了起來。
好半晌,琉璃才終于忍住笑,抬頭問道:“你怎么認(rèn)出我來的?怎么沒去拉那個戴著人勝的?”
裴行儉靜靜的看了她半晌,才微笑著開口:“一支人勝算什么?不管你穿成什么樣,我都能認(rèn)得出來。”
琉璃臉上不由一熱,聲音也低了下來:“胡說,你才見過我?guī)状?”就算裴行儉對自己是一見鐘情,也絕沒道理能對她的身影如此熟悉。
裴行儉的微笑變得更深:“我見過你的次數(shù),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琉璃有些詫異,抬頭看了裴行儉一眼,他臉上的那份愉悅有種難以言述的感染力,讓她也笑了起來:“我怎么不知道?”
裴行儉久久的凝視著她的笑臉,聲音變得有些發(fā)。骸澳阕匀徊粫,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好些……”
琉璃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眸色在慢慢的變深,她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迅速的消失了,只有眼前這個人在離自己越來越近,下一刻,她幾乎是暈眩的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聽見他在自己頭頂上滿足的,深深的嘆息了一聲。
她幾乎也想嘆息一聲,卻終于只是伸手緊緊的抱住了他。他的胸口有一種異樣的堅實,讓她心里某個空悠悠的角落突然安定了下來,她不想再說一句話,不想再惦記任何事,只是閉上眼睛,靜靜的聽著他心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強勁,就像節(jié)日的鼓點,就像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小巷里一片寂靜,似乎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在這片寧靜中慢慢合成了一個節(jié)拍。不知道過了多久,巷口突然有腳步和說笑的聲音傳來,琉璃一驚之下回過神來,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的雙手微一用力,又將她摟在了懷里,低聲道:“別怕,是和我們一樣的!
和他們是一樣的?琉璃有點迷糊,心情卻奇異的安寧了下來,伏在他的懷里沒有抬頭。腳步聲到不遠(yuǎn)處突然停了下來,隨即響起了幾聲輕笑,聽上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的聲音,接著又是腳步聲響,卻是漸漸走遠(yuǎn)了。琉璃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她在庫狄家時也曾聽下人們說笑過,這一夜,原本就是長安城的年輕男女幽會偷歡的日子,聽說樂游原的樹林中,偏僻的小巷子里,常有鴛鴦……
甜蜜里涌上了一些羞惱,她不由低聲道:“你放開手,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我還有好些事情要問你!闭娴挠泻芏嗍,比如那宅子該怎么處置,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可是,都不是這種情形下能夠問出口的……
裴行儉輕輕的笑了起來:“不好,琉璃,你不知道今夜我多辛苦才把你搶到手?從初六那日跟恩師打了那個賭就開始準(zhǔn)備,各種情形都要想到,欠了好些人情,還扮了一回踏搖娘!”
裴行儉那外罩嬌紅披風(fēng)、頭戴美人面具的“驚艷”的造型頓時再次出現(xiàn)在眼前,琉璃笑得幾乎要發(fā)抖,立時卻又想起了初六晚飯前蘇定方曾經(jīng)目光銳利的從頭到腳打量了自己一遍,原來是從那時候這對師徒就開始準(zhǔn)備斗法了?
她剛想問他們到底賭注是什么,卻聽裴行儉又深深的嘆息了一聲:“琉璃,琉璃,你也不知道,以前每次見你,我要忍得多辛苦才能讓自己不伸手把你摟在懷里!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多久……”
琉璃心底變得一片柔軟,不知為何眼眶有些發(fā)熱,半晌才低聲道:“我知道!
裴行儉輕輕的撫摸著琉璃的頭發(fā),笑了起來,“傻琉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們倆成親的日子已經(jīng)定了么?”
琉璃一愣,抬起頭來怔怔的看著裴行儉——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沒有人告訴過她?“什么時候定下的?是哪一天?”
裴行儉的眼里只有明亮的微笑,“就是剛剛定下來的。前幾日恩師找人卜了期,說是四月十七、六月十一和九月初二是今年最好的日子,我原想著六月或許從容些,不過如今已明白過來,四月十七才是最合適的日子!”
四月十七,他當(dāng)是過家家么?琉璃忙道:“時間太緊了,好些東西都來不及準(zhǔn)備。還是六月好不好?”
裴行儉低頭看著琉璃,異常堅定的搖了搖頭:“我倒覺得,時間還是太久了些。”又放軟了聲音道,“琉璃,我等不及了。這些天,我明知與你只有一墻之隔,卻無法和你說一句話,見不到你一面,你不知道這種滋味……”
琉璃知道他大概總有幾分夸張,只是這些日子來,心頭何嘗不是同樣惦念惆悵?半天才道:“只是……只有三個多月了,我……”只是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那些想好的理由頓時全部從腦子里都飛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空白。
裴行儉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戲謔:“有人來了,你若不答應(yīng)早點嫁給我,我便不放手!
琉璃一愣,果然聽見巷口似乎有雜沓的腳步聲傳來,不由大吃了一驚,他們就站在高高掛起的花燈下面,只要那些人走過巷子中間的那棵樹就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裴行儉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了一些,頭慢慢的低了下來……腳步聲更近了,里面還夾雜著孩子的尖聲說笑,琉璃頓時再也顧不得什么:“我答應(yīng),你快放手!”
裴行儉微笑著松開雙手,琉璃剛想退開一步,裴行儉卻把她的手緊緊的包在了手心里,帶著她施施然的往巷外走去。沒走多遠(yuǎn)果然迎面便遇見了七八個人,大約是看燈歸來的一家子人,一個孩子好奇的打量著他們,琉璃只覺得頭都抬不起來了,裴行儉卻依然走得從容無比,甚至微笑著向那家人點了點頭,頓時換來一陣善意的哄笑:“娘子好容貌,郎君好福氣!”
琉璃垂著頭走出小巷,卻聽裴行儉笑道:“你可是丟了什么東西?可要回頭再找找?”
琉璃愣了愣,才明白他在打趣自己,忍不住抬頭瞪了他一眼,眼前的大道上,人流雖然不算稠密,倒也是來往不休,裴行儉嘆了口氣,聲音頗有些惆悵,“我倒覺得,仿佛把自己丟在這條巷子里了。大約只有娶了你,才能拾回來!
琉璃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掩住嘴角的微笑,也掩住和他一樣的悵然。好容易壓下了種種情愫,卻突然卻想了另一件事,躊躇片刻,還是轉(zhuǎn)頭看著裴行儉道:“你總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你記不記得曾答應(yīng)過,我若今天跟你出來,你便會告訴我……”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她:“我自然記得,那天我說的是,你若是答應(yīng)上元節(jié)和我出來,我便告訴你最要緊的是什么。”
琉璃點點頭,鼓足了勇氣道:“今日我都跟你出來了,可是,你還什么都沒說!”
裴行儉眉頭一挑:“你今日的確跟我出來了,可今日,是上元節(jié)么?”
琉璃愣了愣,看著他含笑的眉眼,惱上心頭,簡直恨不得掐他一把才解恨,裴行儉卻一把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明日,明日你跟我去一個地方,我就跟你說。咱們現(xiàn)在去看燈好不好?”
琉璃哼了一聲,想說不好,已被他牽著一路往坊外走去。
明明還是一樣的花燈,明明還是一樣的人流,連那些追逐在碧油車后的少年郎念的艷詩與一個時辰前也沒什么區(qū)別,但琉璃卻覺得,一切都不一樣了。一直牽著她的那只手溫暖而穩(wěn)定,并沒有握得很緊,卻無論在怎樣突然而來的擁擠中都不會松開,反而會把她迅速帶到一個寬厚的懷里,在洶涌人流中輕松的護(hù)住她。每到這個時候,微笑會抑制不住的涌上她的嘴角——還好,沒有人能看見。
裴行儉早已把踏搖娘面具戴在了琉璃臉上,用哄孩子般的口氣對她說:“再忍一忍,日后咱們一起來看花燈,你再不用戴這個悶氣玩意!绷鹆е浪菗(dān)心萬一遇見認(rèn)識他們的人,會為她惹來閑話,她卻覺得這樣也好,戴著面具她就可以想怎么看他就怎么看他,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不用擔(dān)心會嚇到別人。
裴行儉今夜這樣束著發(fā),看著去比平日多了份颯爽英氣,笑起來的時候更是整張臉都像會發(fā)光。他輕車熟路的帶著琉璃走遍了東市附近的幾個坊,一面告訴她,那座兩層的燈樓是誰家的手筆,那個氣派的燈棚里又坐著誰家的親朋。
兩人不知走了多久,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過了褚遂良府門前扎的一艘燈船,終于到了平康坊的十字路口。那里豎著一棵足有五六丈高的燈樹,十幾根樹枝伸向四面八方,上面有做得栩栩如生的蓮花燈、牡丹燈、龍虎燈、美人燈……四周圍得人山人海,聽得見樹下傳來的踏歌之聲。
裴行儉低頭道:“長安城的踏歌,以此處最是熱鬧,多的時候有幾百人一起踏歌,通宵達(dá)旦,天明方回。你想進(jìn)去看看么?”
琉璃聽著里面歡快的歌聲悠然神往,只是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搖頭道:“人太多了!
裴行儉抬頭往里面看了一眼,不知想起什么,笑道:“我才進(jìn)弘文館時,也曾和同窗們約著到這里來瞧熱鬧,又想進(jìn)去,又不愿與人擠,我那時年少輕狂,不假思索便大叫了一聲,‘琴音閣的美人出來觀燈啦!’好些人嘩的一聲都往西邊的琴音閣跑,我們趕緊鉆了進(jìn)去……”
琉璃想著當(dāng)年十幾歲的裴行儉調(diào)皮搗蛋的模樣,笑不可抑。裴行儉瞅著她笑道:“你若想進(jìn)去,今夜我再叫上這么一嗓子如何?“
琉璃笑著擺手:“別!萬一還有人記得當(dāng)年上的惡當(dāng),我怕是還沒進(jìn)去看見美人,便被揍成了豬頭!
裴行儉揚眉笑了起來:“你也太小看了我,我難不成還會嚷嚷那句話?”
琉璃認(rèn)真的點了點頭:“自然不會,我猜你會叫一句,哎呀,是誰掉了錢袋?”
裴行儉哈哈大笑:“這主意當(dāng)真不錯!”
兩人從平康坊出來時,夜風(fēng)越發(fā)的涼了,觀燈的人潮也漸漸變得稀疏,裴行儉抬頭看了看月色,嘆了口氣,“只怕快四更了!鞭D(zhuǎn)頭對琉璃道,“我送你回去吧,你好好歇息,午后我去接你出來喝酒!
琉璃一時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裴行儉笑得愜意之極:“今夜與恩師打的這個賭,我已經(jīng)贏了,上元這三日每日都可以帶你出來!
琉璃忍不住問:“那你若是輸了呢?”
裴行儉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這般小看我?所謂知己知彼,沒有一點把握我怎么會賭?若是行軍布陣、決戰(zhàn)沙場,我是無法跟恩師比的,但揣摩人心、故布疑陣,大概還是我更拿手點!
琉璃越發(fā)好奇:“我還是不明白,你怎么能認(rèn)出我?”
裴行儉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我說了,明日我便會全告訴你!
琉璃看著他,只覺得腦中里慢慢的又變得一片空白,裴行儉微笑著嘆息了一聲,牽著琉璃往回走。琉璃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你還沒說,輸了會如何?”
裴行儉笑道:“我若輸了,咱們成親前我便要天天去恩師家用晚飯!”
琉璃心里一動,輕聲道:“你以前是常去的,為何這幾年卻不再來這邊吃飯了?”
裴行儉沉默了下來,琉璃正覺得心里隱隱有些發(fā)沉,卻聽他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恩師有一個女兒,我剛到恩師門下時,她才十歲,我一直當(dāng)她是親妹子。后來我家里出了變故,又搬回了這院子,還是依著原先的習(xí)慣天天過去,卻沒想過她已經(jīng)長大了。不知誰竟傳出閑話來,說師母之所以幫我出頭,原是別有用心。這樣一來,我怎么還好過去?后來師妹雖已出嫁,我卻是不習(xí)慣過去了,一則,不愿意再把自己的那些煩擾帶到恩師家去,二則熱鬧過后的冷清,原是……格外難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