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跑步的人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們之所以跑步，不是為了健身，而是為了強心。細腿總有一天會使人厭倦，清醒的頭腦卻能永遠保鮮。緊實的胯部、線條分明的腹肌，還有知道自己能在電視機前多吃一個甜甜圈的那種滿足感：這些都不是跑步的意義所在，而只是跑步帶來的意外效果。跑步真正的意義在于，由于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你的是什么，因此你幾乎是帶著驚慌和戰(zhàn)栗離開家，但如果你能強迫自己繼續(xù)，哪怕只是再堅持幾分鐘，再跑過幾個路燈，或是一口氣再跑幾公里，那么獲得提升的將不只是你的跑步能力，還有你的生活態(tài)度。長跑過程中，跑步者總會在一些時間點上感到絕望，這時基本的生理反應憤怒或崩潰感便產(chǎn)生了�？梢坏┠憬邮芰诉@些生理反應，就等于學會了如何克服它們，并開始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或許一個問題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縈繞在你心頭，當你萬般不愿地離開家后，卻不知怎的，只因為好好地跑了一次步，就神奇地解開了這個心結(jié)。跑步還能幫你探索內(nèi)心深處的情緒，在此之前，你可能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2011年九月底，我沖著男主角瑞恩高斯林去倫敦的一家電影院看《亡命駕駛》。1這部影片值得推薦，但請注意：我之所以這么覺得，完全是因為先看到了影院門口海報上的他。在我眼中，高斯林好像是個發(fā)光體，使我目不轉(zhuǎn)睛。剛踏進影院，我媽就打來電話。要不是因為知道今天是妹妹生第一胎的預產(chǎn)期，我才不愿把注意力從高斯林身上移開。然而，從電話里得知并不是妹妹是否要被送往醫(yī)院，而是我那35歲、身體健康的妹夫進了病房。他的心率過快，已經(jīng)到了危險的地步，卻無人知道原因。媽媽讓我繼續(xù)看電影，畢竟我們不是專家，對此愛莫能助。但她讓我保持開機狀態(tài)，以便妹妹隨時聯(lián)系我。我神情恍惚地進了電影院，全身的血液好像凍結(jié)在了血管里。我在座位上坐下，手里握著手機，一邊沉醉于高斯林的魅力之中，一邊清晰地感受到腦子里充斥著一股持續(xù)的焦慮感。幾公里之外的醫(yī)院里，正發(fā)生著什么，我不知道�？措娪暗倪^程中，我一直在給爸爸發(fā)短信，打聽是否有最新的消息，卻被告知還沒任何進展。我走出電影院，給圣喬治醫(yī)院撥通了電話。醫(yī)務人員接聽了我的電話后，只用了幾秒種，就把電話直接遞到我妹妹手中。我由此判斷，情況很不妙。電話那頭的妹妹哭著讓我趕緊過去。接下來便是我們一家人的人生中最難熬的48小時。我在醫(yī)院見到了妹妹，把她帶回家，為她做了些烤面包，泡了點茶，還幫她洗了個澡，最后讓她上床睡覺。她沒有要生的跡象，妹夫那邊也沒了動靜。他依舊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一堆神秘的管子。第二天早晨，我先是陪妹妹去見了助產(chǎn)醫(yī)生，又和她一起到醫(yī)院探望妹夫。妹夫告訴妹妹，幾小時后，他就會被推進手術(shù)室做緊急心臟手術(shù)。我轉(zhuǎn)過頭去，不忍直視這個情景。妹夫詢問手術(shù)大夫，除了手術(shù)之外是否還有別的選擇。我屏住呼吸，只聽大夫回答道：別無選擇。你的情況非常罕見，如果不做手術(shù)的話，會有生命危險。聽到這話，我頓時無法呼吸。由于妹夫的手術(shù)會持續(xù)兩三個小時，因此大家建議妹妹先回家休息。說是休息，其實做起來并不容易：我花了十分鐘才扶她上了樓，她傷心欲絕，使我一下子慌了神。我下樓做了三盤烤寬面條，這讓我不禁想，要是此時能穿著運動鞋就好了。我到現(xiàn)在還穿著昨天看電影時的那身衣服。四小時后，妹夫那邊依然杳無音訊。妹妹坐在餐桌旁，連續(xù)半小時按著手機上的重撥鍵。最后，終于有人通知我們，現(xiàn)在可以去醫(yī)院探望了。妹夫一切安好，大夫用前沿的微創(chuàng)手術(shù)徹底治愈了他的心臟病。第二天早晨，妹妹生下了一個漂亮、健康的男孩，取名路易斯。一周后，我參加了在倫敦舉辦的皇家公園半程馬拉松。
跑步過程中，我曾一度懷疑自己堅持不下去，結(jié)果到最后，跑步卻好像成了唯一該做的事。前一周，我在大量的郵件和電話中度過，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著妹妹和妹夫事件的神奇曲折。我走訪了親朋好友，見了每個我愛的且能聯(lián)系到的人。我想和他們每個人都擁抱一下。每次拜訪時，我都會向?qū)Ψ綇褪鲆槐樯现艿慕?jīng)歷，直到這段故事在不斷的重復中變得粗糙，粗糙到就像我在推特上向某個和我追同一部肥皂劇的劇迷概括劇情，仿佛這些事不曾發(fā)生過一樣。跑馬拉松的當天早晨，我像平常只身一人參加某個大型公開活動時一樣緊張。我有沒有忘帶東西？如果我倒地不起，誰能帶我回到位于布萊頓1的家？當著一群觀眾的面，把自己搞得渾身濕透，這一天終于要來了嗎？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那樣的擔憂。但拋開比賽不談，陪著我所愛的人過了一周，回味著過程曲折但結(jié)果皆大歡喜的事件，我感到既開心又放松。離開起跑線時，我發(fā)覺那天的倫敦看上去分外美好，不禁有點感動。過去一年來，倫敦的天氣反復無常。早晨雖然下了雨，但此刻卻是一派秋高氣爽的樣子，甚至連海德公園1的落葉都美極了。和大家一起跑出公園時，我感到有些哽咽。我們沿著林蔭路向前跑，又順著泰晤士河向下，穿過滑鐵盧橋后，轉(zhuǎn)而原路返回。就在這時，我流下了眼淚。一開始，我不以為意。畢竟，當你聽到一場煽情的政治演講、讀到一部偉大的小說，或是看完需要幫助的兒童2節(jié)目的最后半小時時，都難免會流點眼淚。尤其當你正好喝了些威士忌，身邊還有若干好友相伴時，就更容易動情。我以為這種時刻很快就會過去，但我錯了。我竟然越哭越兇，再也不能以冷風吹得流淚作掩飾。我的第一聲啜泣還是一種半吸氣半呼喊的狀態(tài)，第二聲就成了明顯的喘氣。接著，跑到五公里時，我的啜泣已然發(fā)展成不合時宜的嚎啕大哭。起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顯然沒有悲傷的感覺，而且事實上很快樂。一切都好，難道不是嗎？可似乎經(jīng)過了兩周的掙扎，在即將跑完5公里時，趁著這樣一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場合，我的身體和心靈都突然決定來一次釋放。其實誰都能夠知道我的身份，因為我的上衣上寫著我的小名海默，字母足足八英寸1大。但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的身體每一秒都會閃過一千種感受，仿佛成了一個神奇的情緒萬花筒。每隔兩秒就有一種新的感受出現(xiàn)，這些感受是我之前在妹妹、手術(shù)大夫或醫(yī)院的任何人面前從未有過的。此刻，我淚如泉涌。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只有雙腳在地面上有節(jié)奏地動著，才使我不至于崩潰。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堅持跑下去的，可這竟成了我當時唯一能做的事。前十天的回憶在我腦海中閃現(xiàn)：黑漆漆的電影院里，我握著手機等候消息; 妹妹顫抖著簽下了妹夫手術(shù)的知情同意書；妹夫輕撫著妻子隆起的肚子。還有醫(yī)院里消毒水的氣味、我趁妹妹熟睡時為她做的食物的香氣，以及我那剛出生的外甥的小腦袋。那些在我腦海中連續(xù)盤旋了幾天的對話如過電般一齊涌入我的意識，直到它們完全失去了意義：什么？他差點死掉？什么？孩子就在第二天出生？什么？周末你還要跑步？我當然要繼續(xù)跑，因為只有跑步才能讓我細細回味過去幾天究竟有多痛苦。當然，沿路圍觀的路人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哭。他們只是看見了一個情緒低落的跑步者，由此想幫助我打起精神。說實話，他們這樣的舉動適得其反。我終于意識到自己有多愛妹夫、小外甥和支持著我們?nèi)�家的朋友們，因此，我每跑一步，心就更大一些，好像是為了容納下這些新發(fā)現(xiàn)的愛。前來為爸爸或兄弟姐妹加油的孩子們，帶著甜蜜的表情，也一起為我打氣�？晌业男闹性僖豺v不出多余的空間，去愛這些陌生的面孔。所以，面對他們的善意，我一邊哭，一邊咧開嘴笑。
氣喘吁吁的我本想微笑著向他們解釋：哦不，別擔心，我沒事！只是……可最終，我只是從他們身邊默默跑過。干得漂亮！海默！他們在我身后尖叫道，但這使我哭得更加厲害。我對自己說：冷靜，現(xiàn)在的你就是在自取其辱。如果你還想跑下去，就得讓心跳慢下來。誰知一想到心之類的東西，我反而哭得更厲害。哦，人心！人心真是神奇！在生活的奇跡面前，我又一次迷失于情緒之中。我已記不清最后幾公里是怎么跑下來的，只記得自己來到了最后一條直行跑道�？粗�前方的終點線，我驀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老實說，由于一直忙著哭哭啼啼，因此我跑得不算特別快，但我竟突然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大。妹夫挺過來了，妹妹也挺過來了，我們?nèi)�家人都挺過來了。想到這里，我開始沖刺。我感到自己正在加速，等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超越了周圍的人。我跑得比之前都快，把他們甩在了身后。漸漸地，先是我的臉，再是我的手，都開始刺痛。就離終點線還有幾米時，我依舊懷疑自己能否順利抵達。最后，我成功了。一名圣約翰醫(yī)院的救護人員在終點等候。他看著我向他沖去，然后直直地倒在他懷里。見我上氣不接下氣，他便幫我把頭向膝蓋上方前傾，以此幫助我穩(wěn)定呼吸。我一邊怪異地喘著氣，一邊向他表示感謝。他松了一口氣，把水遞給我。過了一會兒，我的哥哥趕來了，還為我?guī)�來一個香腸夾心面包。雖然香腸永遠讓我吃不膩，但這是我有生之年吃過的最美味的香腸。在回家的火車上，我給幾個女性好友發(fā)郵件，告訴她們今天的事。原以為她們會覺得我瘋了，可她們竟然表示理解，完完全全地理解。正是在十月的那一天，經(jīng)過了一次美妙的頓悟，我徹底明白了自己為什么要跑步。就在我確信自己就要當著幾千人的面被眼淚淹沒時，我靠自己的力量學會了一項技能，而這項技能適用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要想活下來，只能繼續(xù)前行。